第六章爱大米
从大姐小进家出来，小米兀自走在渐渐清寂下来的大街上，被依然灿烂的灯火晃得一时迷失了方向。他习惯性地抬头望天，看天上的月亮。在乡下，只要看见月亮，方向感就明确了。
可是城里没有月亮。如果有，也被耀眼的灯火淹没了。
小米漫无目的地沿着大街向前走，他依稀记得前面就是江边，有条漂亮的沿江风光带。他和老婆玉兰来城里打工还不到一个月，对这座城市还不熟悉，一切都让他感到陌生新鲜。虽然他很想把这座城市看个够，但初来乍到，日子都没适应过来，又打着一份姐夫托人找的要轮班的工，不管喜欢不喜欢，都必须好好做，就没心思去逛街看风景。今天趁着轮休的空闲，他去看姐姐，顺便也可以看看城市的夜色。
夜深了，白天街上熙攘的人流稀疏下来，沿街繁华热闹的店铺大都打烊了，这让小米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感到一种难言的安全感。白天他很怕上街，怕被汹涌的人流淹被，怕被五彩斑斓的店铺招牌迷失了方向，怕被琳琅满目的货品羞辱了自己干瘪的钱包，怕被各种新奇的诱惑弄得误入歧途。当然，思想简单的小米不会怕得这么仔细，他只是怕，怕人多怕热闹，怕一不小心把自己弄丢了。
这种怕丢的奇怪感觉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他一生下来就被父母套上一把银质长命锁，到现在仍然挂在他的脖子上。这把锁是祖上传下来的，一代一代只传男丁。这其实是个精致的锁形挂饰，一面镂着“富贵吉祥”，一面刻着“长命百岁”，凝聚着祖先对家族人丁兴旺的美好愿望和祝福，具有浓厚的象征意义。戴上它，可以驱魔辟邪，祛病消灾，不用担心把自己丢了，因此小米一出世父母就给他戴在脖子上，给他保平安。
小米的父亲几代单传，家族气脉衰微，只想到他这里多生些男丁，可是很邪门，越是想生男孩越是没戏，从小进起一连五胎都是女娃，眼看着就要断了香火，那把长命锁连个继承人都没了。正当他们不抱希望的时候，小米却不期而至，把一把年纪的父母乐得欢天喜地。这时候，大姐小进已经和富贵结了婚，按理应该小进生孩子，可小进的父母硬是比赛似的造出个小米来。还好，这回总算是个带把的，功夫没白费，使命也完成了。
小米的降生让已经结婚的大姐小进推迟了自己的生育，婚后几年一直呆在娘家帮着带孩子。因为一出生被小进搂在怀里，小米总是错把大姐当成妈，而小进对小米的感情也如同母子，而不是姐弟之情那么简单，这种感觉一直延续到现在。小米从小就被全家人宠着，祖宗似地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上怕掉了，只有大姐夫李富贵对他不怎么感冒。除了小米赶热闹似地出生，影响了他们新婚燕尔的快乐，耽误了他和大姐结婚生子的计划，还因为大姐小进老是护着他，从小到大把他当儿子来养，没少把心思放在这个小弟身上，而富贵碍着小进的面子不好发作，还得跟着任劳任怨，就难免心怀耿耿。
小米从小长得白白嫩嫩乖巧可人，因为晚年得子，父母家人给他赋予了传宗接代中兴家道的重任，上面又有好几个给别人家养的姐姐，他就乐得逍遥，除了玩几乎不用干农活，所以养得跟城里孩子一样可爱。长大了他的任务是读书，父母希望他能考大学有出息，但从小被宠坏了的小米却不怎么上进，不仅留级成了家常便饭，复读了三届高考还是名落孙山，直至家人完全打消了让他出人头地的念头。既然功名没希望，小米就只有传承香火一项任务了。这事比考大学容易多了，而且小米也乐意干，从学校回来不到半年，他就和玉兰订了婚，又半年后正式完婚，顺利完成了人生的一件大事。
玉兰是后山王家的大女儿，和小米同岁，虽然比他小几个月份，但小米一直把她当做自己的姐姐。山里人家家境都不怎么样，玉兰又是王家大女儿，迟早是要泼出去的水，所以她早早就辍学在家，帮着家里干活。
小时候小米和玉兰经常一块玩。小米和姐姐一起出去打猪草，玉兰也要打猪草，就一起结伴干活，当然小米是不要干活的，女孩们忙碌的时候，他就在一旁捉蚂蚱抓洋咪咪（蜻蜓）玩。玉兰干活很麻利，三下两下篮子就满了，她就招呼小米过来。
“乖，叫姐姐。”
小米就叫姐姐。小米姐姐不乐意了：“你比他还小呢，好意思？”
“就要，谁要他长那么乖呢！”
小米叫她姐姐叫了很多年，后来长大了，知道自己比她大，就不叫了。事实上他心里一直把她当姐姐的，不仅因为她很懂事很能干，而且还像姐姐一样疼他。她一高兴还会抱着他的脸啃两口，因为他的脸白得像粉嫩的香瓜，招人爱。
过家家是乡里孩子爱玩的游戏。小米和一帮女孩混，只有他有资格做新郎官，而玉兰总是抢着当新娘。日子一久，他们就成了理所当然的一对，甚至连大人们都知道了，都笑他们是金童玉女，很般配。小米懂事后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很生气，就不公开和玉兰玩了。玉兰却不在乎，她甚至跟那些笑她的大人说：“我们就是般配，怎么了？以后我谁也不嫁，就嫁小米了！”
玉兰是那种聪明伶俐大胆泼辣的女孩，只可惜读完小学就不读书了。小米上初中高中都要去五里外的镇上中学，每天上学都要经过后山玉兰的家，每次经过总能看见玉兰端着一大盆衣服坐在门前的井边洗。玉兰看见她，总会停下来，冲他笑笑，还没事找事提醒他：“走快点啊，要迟到了。”“慢点走啊，别摔跤。”小米也不管她究竟叫他是快是慢，点点头走过，感到心里很踏实，如果因为下雨下雪见不到井边的她，他会很失落，一天都会无精打采。
小米不怎么爱读书，但家里人偏偏要让他读书，几个姐姐读完小学初中都不读了，但他必须读。“你以后要像你大姐夫那样，去做城里人，只有读书考学才有出息。”小米一听这话心里更不乐意，他不喜欢大姐夫，要是进城了天天碰见他，他还不知道怕成什么样子。他怕大姐夫比怕老父亲还厉害，一想起他心里就发怵。但大姐夫是家里人的骄傲和榜样，威望很高，小米除了怕，也不敢说他什么不好听的话。他只和玉兰在一起时，才会把内心的想法说说，因为只有她才会安慰他，要是和家里人说，肯定要招致口舌。
“我讨厌读书，家里那么多人，凭什么要我一个人读书考学？”
放秋忙假时，他和玉兰到山里打酸枣，打累了，就坐在林子里一边剥黄橙橙的酸枣吃，一边倾吐心事。这时候他已经高二了。秋忙假对小米来说是最快乐的假期，现在农村的活计不多，也没什么好忙的，家里几亩田的收割根本没他什么事，而且他压根不会做农活。小米就变着法子找消遣，而最想做的就是见到玉兰。
这个季节山里的野酸枣熟透了，玉兰总要上山打很多回来做酸枣糕。她做的酸枣糕很好吃，在枣泥里加了南瓜、芝麻、辣椒，吃起来又香又甜又酸又辣。小米像女孩一样爱吃零食，而玉兰的酸枣糕成了他的最爱，最重要的是，他可以以要吃酸枣糕的名义约玉兰到山里打酸枣。他给她帮忙打下手，但所能做的也就是提个篮子拣地上的果实，而玉兰则像个男孩子那样猴子似的爬上高大的酸枣树，挥动着手中的竹竿一顿扑打，熟透了的野酸枣就雨点般地落下来。小米很喜欢看树上玉兰挥竿打枣的样子，觉得她很像代父从军征战疆场的花木兰，还有就是可以趁机偷看到她平常视角看不到的部位。玉兰已经成熟得和大姑娘一样，丰乳肥臀，体态婀娜，一动起来花枝乱颤。从下往上仰望，小米能看见她衬衣里白净光洁的肚皮和饱胀的胸脯。他看得出神，玉兰发现了，挥竿打下一片枣叶，砸得小米睁不开眼睛，而她却捂着嘴看着他的傻样偷笑。
“哈哈哈哈，”休息的时候，小米的傻话更让玉兰笑得半天喘不过气来，“你怎么不说，家里那么多人都吃青菜，凭什么要我一个人吃肉？”
“读书和吃肉能比吗？读书很苦呢！”小米说。
“你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你的姐姐们和我想读书都没得读呢，都要在家干粗活，倒把你一个男孩子娇生惯养得跟小姐似的。”玉兰一说话就噼里啪啦跟放鞭炮一样，“你说你这个样，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花花公子一个，窝在农村能干什么？也只有读书考学这条路适合你。读个大学出来，去做城里人。”
“我哪花花公子了？”小米不服气，“我就不爱读书，也不想做城里人。”
“好，你不花，你可爱，”玉兰看他生气，就哄他，“要不我还不喜欢你呢。不过，你书还是要读，我们都指望你出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