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三七开
婚期马上就要到了,三七开结婚筹备工作进入了冲刺阶段。准备结婚的过程,就是两个字:遭罪,没钱,干什么都要算计的婚事就更加遭罪,甚至可以说是一场灾难。姜鲁敏她爸爸在市政府家属宿舍有一间独居室的房子,那是文化大革命中她们家被从干部大院赶出来之后的蛰居之处。文化大革命结束了,他爸爸官复原职了,又搬回了市委干部大院,分到了一套连几间都难以弄清楚的大房子。用来度过文革灾难的那套小房子,姜鲁敏他爸爸没有交,也没人敢往回要,就做了三七开他们的新房。仅仅这一点,三七开就比别的同龄人幸福多了,百分之八十的同龄人到了结婚的时候没房子,就像找不着交配地场的猴子急得嗷嗷叫,能像净肉那样有一间单身宿舍就非常不易了,那属于国企正式职工才能享受的待遇。
按照三七开的条件,本来也可以在市政府机关的单身宿舍要一间宿舍当婚房,三七开本来打算这么办,他并不愿意住老丈人的房子,那有点像倒插门,也让人说闲话。可是姜鲁敏死活不干,说是如果让她在那种这间房里放屁邻居就能闻到臭味、过道里两个人相遇得腚挤腚胸擦胸才能错过的集体宿舍,她宁可不结婚。三七开只好屈就了老岳父的那套文革遗产。
光有房子还不成,这个时候兴起了三转一响一咔嚓,三转就是自行车、缝纫机、手表,零部件都是转的。一响就是半导体收音机。一咔嚓就是照相机,按快门的响动。三七开是个争强好胜的人,娶了人家副市长的千金,即便姜鲁敏没有要求,他也得好赖置办齐整才对得起人家,也对得起自己。他绞尽脑汁,四处张罗,东拼西凑好容易凑够了钱,拣最便宜的三转一响一咔嚓置办了一套。光有三转一响一咔嚓还不行,还要二十八条腿,就是结婚的时候必须有写字台、沙发床、沙发、大立柜等等一应家具,要凑够二十八条腿才算圆满的婚姻。要家具就得打,不能买,想买也没地方买去,有地方卖也没钱买不起。为了这二十八条腿三七开愁得头发一缕一缕往下掉,三七开的头型都快维持不住了。
他准岳母认识林业局办公室主任,托办公室主任拿了局长的批条,帮他弄了两立方红花松,上好的木料才花了三百六十多块钱,一般人买,一立方就得三五百块。
有了木料,三七开就请了木匠到未来的新房摆开架势打家具,折腾了两三个月,天天还得给木匠做吃的,吃还要吃好,怕人家不给他尽心,打出来的家具不能实现百年大计的质量要求。好容易家具打好了,接下来还要给家具刷油漆,三七开请来了江浙一带过来赚钱的油漆匠接手木匠刷漆,照旧又是送吃送喝的伺候,希望能用好态度换来一个好质量。三七开和姜鲁敏两个人因为家具刷什么颜色走什么风格争执不休,三七开喜欢木纹,姜鲁敏喜欢大理石风格,争来争去照例是三七开屈服,按照姜鲁敏的喜好,把木头做的家具刷成了石头的样子。
最后一道工序就是收拾房子。那套房子是解放前盖的老式公寓楼,居室只有一间,厨房厕所却一样都不少。房子老旧,也不知道前边住过多少茬人,刷过多少层白灰,墙壁上一片片的龟裂活像风干了的千层饼。三七开、姜鲁敏加上姜鲁敏的弟弟,三个人和浆子的和浆子,铲墙皮的铲墙皮,分工合作,吵吵嚷嚷的把房子重新粉刷了一遍。三个人没有一个是行家,都是二百五,横一刷子竖一刷子,猫盖屎一样只要能把原来的墙壁盖上就行。白灰干了之后,墙壁到处都是刷子笔画,活像谁在给老爷爷画胡子,还不会画,画成了一个大花脸。再刷一遍,谁都没了精神,小舅子扔下一句:单位要开会,然后一溜烟跑了。
剩下三七开和姜鲁敏更没了精神,两个人又累又饿,扔下刷完的房子跑出去找吃的,姜鲁敏想起了猴精的烤肉,两个人就跑到夜市上找猴精吃烤肉。路上,两个人又为告诉还是不告诉猴精被警察释放,是他们俩帮的忙争执了一路。姜鲁敏认为,帮助了别人就不应该告诉别人,如果告诉别人就等于没做好事,起码是做好事的目的不崇高。三七开却认为如果帮了别人,却不告诉是自己帮了忙,那就是对自己和对方都不负责任,是三更半夜擦皮鞋无用功。
一路吵到了小吃街,看到了猴精的烤肉摊,两个人才不再争论了。猴精带着他那个长得特像蓝纱巾的女徒弟忙碌,猴精的烤炉加长了一倍,两个人各守一头,烤炉前面的长条坐凳上大人孩子坐得满满登登。猴精和他的女徒弟又要交货又要收钱,春寒料峭,他们俩却忙得汗流满面,看上去让人就觉得暖和。三七开和姜鲁敏来到跟前,猴精埋头忙碌,三七开半开玩笑的吆喝:“肥羊肉二十串,瘦猪肉二十串,猴肉也来二十串。”
姜鲁敏不吃羊肉,猪肉是给姜鲁敏要的。猴精嘴上答应着,连头都没有抬,三七开在他脑袋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干嘛呢?顾客是上帝懂不懂?猴肉二十串。”
没来由让人家在脑袋上拍,即便真是上帝,也太不好接受,猴精腾身站起,正要发飙,看清楚站在前面的是三七开,身边还站着他的未婚妻姜鲁敏,只好忍气吞声:“你们俩来了?”
三七开一屁股挤坐在一个小孩身边,小孩嗅到他身上忙碌过后的汗腥气,又觉察到他身上的灰土和泥垢,嫌他脏,起身躲开,三七开就拉了姜鲁敏坐到他身边:“快点烤,饿死了。”
叶青兰一看是他们俩,知道这俩人都是猴精的朋友,连忙把给别人烤的肉串给他们分了两把,两个人抓起来狼吞虎咽。猴精这才发现他们俩一身体力劳动者打扮,灰头土脸活像刚刚在地上打过滚:“你们俩这是怎么了?还没过惊蛰呢。”
惊蛰是万物复苏的节气,在土壤里躲藏严冬的动物这个时候都会纷纷探出脑袋,重新回到地面上迎接春的气息和脉动的春雷。从地底下爬出来,疲惫虚弱、灰头土脑、饥不择食正是这些动物共同的特征,猴精这是转着弯嘲笑他们俩是冬眠的动物露头了。
三七开知道他的意思,也顾不上反击他,边吃边告诉他,整整忙了两天刷房子,刚刚刷完了,等到地板漆刷好,就能够安顿家具布置新房:“请帖已经发了,到时候一定要去啊。”
猴精连忙汇报:“你让我散的请柬我也都散到了,谁要是不去,可别怪我。”
三七开光顾了吃,这时候才想起没掏啤酒喝,站起来从烤炉后面的板车上掏了两瓶啤酒,咬开瓶盖,递给姜鲁敏一瓶,自己享用一瓶:“没关系,这种事情去不去都是个情面,你只要把请柬送到就行了。”
猴精又问:“你还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事情没有?我下了班就忙这点小生意,也没给你出上什么力,需要什么尽管说,只要厂里有的,我给你供。”
那时候国营工厂的职工中有句话叫:以厂为家,缺啥拿啥,一般的职工,家里需要用的东西,比方说螺丝、钉子、铁件、水管、灯头、灯泡等等,都不会跑到商店买,都是从工厂里边顺,有点门道的更可以打了料单到供应科去领,领了直接就拿回了家。
他这一说三七开倒想起来了:“你能搞到地板漆不?”
猴精拍着瘦骨嶙峋的胸脯承诺:“这没问题,我给你弄快干漆,要什么颜色的?”
三七开看姜鲁敏,姜鲁敏有点迟疑:“这不太好吧?”
猴精说:“有什么不好的?外边也没卖的啊,再说了,一辈子就结一次婚,国家也应该支持一下么。”
三七开问姜鲁敏:“什么颜色好?”
姜鲁敏说:“墙壁是白的,地板的颜色就应该艳一些,那样才能有对比,有反差。”
猴精替人家出主意:“那就用赭红色,刷出来就跟外国人家里的木地板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