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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4章文学织梦(从维熙文集?)(58)

“在你们管理劳改犯人的干部中,有的水平很低素质很差。他们只爱报喜,不愿报忧。特别是对我这个日本人,还想隐瞒真情。”她侃侃而谈,言词中夹杂了火药气味,“本来,世界各国的监狱,都存在着管理者和服刑者之间的矛盾,管理者要按照国家法律办事,而抵制服刑的人则千方百计地逃脱法律约束,甚至越狱逃跑。这是具有共性的世界问题。可是……”山崎丰子向我叙述了这样一件事情:某天,她走访劳改农场的管教中心(我估计是“狱政科”),她询问劳改干部,农场有没有逃跑过犯人。劳改干部冠冕堂皇地回答她说没有发生过这类事件。山崎丰子对此表示质疑,劳改干部便不厌其烦地向她述说,犯人如何如何听从管教,以表示他们的威慑力量和改造成绩。这些干部忽略了一点,山崎丰子虽然不会讲中国话,但因日本文字和中国文字,有的字形一样,字意相通,她对面墙壁的一张大大的表格中,正好填写着逃离监管、流窜在外的逃犯者的姓名和数字。山崎丰子立刻对这些干部,提出了尖锐的意见,说他们以虚代实,这是不应有的品质。

我被这位老太太的严肃神情逗笑了,诙谐地说:“你成了司法部门明察秋毫的钦差大臣了,我向你表示一个中国作家的敬意。”

老太太依然没有笑容,气哼哼地说道:“他们有失对一个外国作家的诚实,我要对司法部门反映他们的弄虚作假。”

“你的一双眼睛很亮。”我说。

“难道我这么做不对吗?”

“当然应该反映。”

“作家都应具备这样一双火眼金睛,像你们《西游记》中孙悟空那样,能透视人的五脏六腑。”她激动的情绪,渐渐缓和下来,便重提起旧话说,“你评评,我有资格当‘大墙文学之母’了吧?”言毕,她脸上的乌云散尽,露出了喜悦的笑容。

“吃饭吧,我估计你已经饿了!”我和小阿姨支开了饭桌,“吃饱肚子,再谈你那满肚子的故事,可能多些力气。”

她从背囊中拿出来一瓶法国的“拿破仑”,蹾在了饭桌上。她说她知道我很能喝酒,只不知道我对这洋酒感不感兴趣。

当天中午,我喝了不少的酒。她没喝酒,只喝了一瓶矿泉水。

两次见面以后,山崎丰子就返回日本,去写她的长篇小说《大地之子》了。后来张贤亮从宁夏银川来我家闲扯,我们曾把这位日本作家,当成话题。贤亮说:“这日本老太太,看上去有点神经质,这正是她最可贵的地方。她像三年困难时期时的饥汉一样,添补生活,搜寻生活,咀嚼生活。为她那部怀胎的书稿,东奔西走,不耻下问,这不是每个作家都能做到的。”

我说:“也许每个作家都有她神经质的表现方面,比如你……”

贤亮正儿八经地打断我的话说:“别走题儿,咱俩聊文学哩,你说老太太这部书,能写好吗?”

“这很难说,但冲她那股子往生活里钻的劲儿,也许能写出点名堂来。”我不无感叹地说,“我觉得山崎女士像鸟儿絮巢一样,每一叶草每一根枝,都来得十分昂贵。中国到日本,日本到中国,任何一个写实主义的作家,都可以从中受到一点启发。我尊重她的神经质,而轻薄你的神经质。”

“瞅你,又开玩笑……”

我说:“如果你的神经质的路标,向老太太神经质的方向转移一下,贤亮,你可能真会有大作品问世。”

张贤亮只是嘿嘿地傻笑……

1991年初秋,我接到文友王蒙一个电话。他说山崎丰子来北京了,要去他家做客,她说希望在他家能见到我和张洁。遗憾的是,当天我有脱不开身的事儿没能成行,但我请王蒙转述我对她的问候。放下电话,我才蓦然想起她的书,80年代初到90年代初,光阴逝水般地已经流过去十个年头了,不知山崎女士的作品印成了铅字没有。

1992年的暮冬早春,她这部大书,终于飞到我的写字台上了。

它很沉很沉,邮资就花了两千七百七十日元;但我之所以感到它的分量,更重要的是它诞生之不易。

文学与生活。

生活与文学。

它们对写实主义作家来说,是漫漫长途的一对苦恋的伴侣,这大概是无以更迭的选择;而在这一苦旅中,文学无法摆脱对生活的依赖。山崎丰子“一刀磨十年”而成书,再次表明它是跨越国界的一条文学创作的定律。

我想历经十年怀胎一朝分娩的产儿,必当可以和她的《华丽家族》媲美;历经十年在生活中淬火锤炼的“青锋”,定会锋刃闪光,夺人耳目了……

1992年2月1日于北京

[海外才子周腓力]

在我结识的美籍华人以及侨居美国的作家中,对我最有引力的、最耐读的,莫过于周腓力先生本人及其作品了。

他最爱笑,大笑起来声贯耳鼓,使我联想起黄河之涛。我之所以想起黄河波浪,而没联想起大海之韵,可能是因为他长着黄色的皮肤,头上覆盖着黑色的发丝——我们都属于黄河的子孙之故吧!

美国人很讲究礼仪,中国旅居美国的华人也很重修饰,特别是那些可敬可爱的华人太太、女士和小姐,举手投足都十分讲究风范。正是在这种风范之中,我发现了周腓力先生很叛逆,他衣着随便,不修边幅,一幅活生生洒脱的文人肖像。

1994年夏天,由于天体星球彗木相撞之故,高热席卷全球。美国的洛杉矶也不例外,每次上街外出必热汗淋漓。只有钻进朋友带有空调的轿车中,才躲开了火烤般的炎阳。有一次,适逢腓力先生开车送我们外出,那是一辆跑遍美国也难得见的灰色轿车,车门被撞扁了,露出斑斑锈迹,汽车外凸的前身,也残留着一块凹进去的疤痕。他自我解嘲地幽默一笑说:“实在难为各位朋友了,人孬车也破,就算是‘瘸驴配破磨’吧!”记得他那辆车空调也有些失灵,因而索性摇下车窗兜风,以驱赶车内的闷热。

不知为什么,在洛杉矶那么多华人朋友中,我对周腓力先生有一种特殊的好感。引起我这种感悟的,除去他豁达的性格之外,还由于他那上衣小兜上挂着的一排圆珠笔。一次,他到寓所小坐,我好奇地询及他说:

“先生为何在兜上插着这么多的圆珠笔?”

他笑了:“你猜呢?”

我想了想,无法破译他的生命之谜。他告诉我,中国作家代表团中的一位老作家,也曾为此向他索秘。

他说他兜里挂的这几支笔,是出于对生存和对文学的需要。讲这些话时,他依然在笑着,但第六感觉告诉我,笑容里深藏着一种我难以捕捉的酸楚。

“我和太太经营着一个店铺。该怎么对从先生说呢,那店铺也像我那辆破车一样寒酸。”周腓力先生说,“太太在楼下支撑门面,我则在小楼上一间小屋里写文章。为节约时间,我一支笔写没油了,便掏出第二支,第二支没有油了,我立刻摘下第三支……”

原来如此。周腓力先生之所以不用吸水钢笔,兜上挂着几支圆珠笔,缘于惜时如金。美国华人朋友告诉我,周先生毕业于台大外文系,对美英及西方文学有着精湛的研究不说,当年还曾是林语堂先生最为得意的弟子之一,作品以幽默诙谐享誉台湾。

由于在美国访问的时间排得很紧,我虽无暇立刻拜读腓力先生赠我书名为《幽自己一默》的大作,但我的第六感觉告诉我,周腓力先生在美国华人作家中,一定是才情横溢的星中之月——作家感悟作家,有着女人感悟女人之敏锐——我对我这个感悟确信不疑。

缘于此种感知,有一天友人张金翼女士开车带我们参观洛杉矶赌场的归途中,我请金翼女士特意绕路到周腓力先生开的店铺一走,目的不外是多了解一下周腓力先生。

令我惊愕的是,周先生和他太太开的是个“二手店”。走进店铺门面之后,见店铺中经营的都是些陈旧物品。周太太见我们是来找腓力的,便向楼上喊了一声,周先生显然此时正在楼上笔耕,闻声下楼时手里还拿着一支圆珠笔。

“哎呀,想不到从先生亲临草舍。”周先生一边放声大笑,一边自嘲地说,“实在有碍观瞻,腓力惭愧惭愧。”

当时,我本想提出到周先生的笔耕之处去看看,但因周太太似对我们这些文人毫无兴致,望一眼她那槁木般毫无表情的脸,我把话又咽回舌下。不知为什么,当时我心情十分酸楚,大概是我体察到周先生写作环境的艰辛了吧!这感悟的来源,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二手店”之故。我从周太太的神色中,还捕捉到了她对周先生的文学创作,漠不关心。老实说,我当时真为周腓力先生的生存状态,有那么一点悲楚之感——尽管中国大陆作家的生态,也并不那么良好,但是都有个为丈夫创作加薪助燃温暖的家。

读周先生的书,是中国作家代表团访美回国——我去亚利桑那州首府菲尼克斯,探望在那里学习和工作的儿子、儿媳及小孙孙时的事情。白天儿孙们都走了,我独守空宅,便首先打开了周腓力先生的书。他的作品比一般流行于台湾,描写小儿小女之情殇的小说,要高上几个档次。他的作品意象与联想十分开阔,才思敏捷,对昔日台湾以及美国生活百相(包括他的糖厂老板爸爸),都有入木三分的文字雕刻。他既写小说,也写散文,还附笔勾勒出多篇描写纷繁人世具有荒诞色彩的随笔。使我欲笑不得、欲哭无泪的一篇幽默自画像,是书中一篇名为《拉傻大姐的黄包车》。

时间:周腓力刚刚从台湾领回《中国时报》小说首奖的该年12月。

地点:洛杉矶的唐人街。

事件:“好莱坞”要找一个为风流艳婆莎莉麦克林下榻香港时的东方黄包车夫。

周腓力居然应下了这份差事,并去“好莱坞”应试。大概主要是由于周腓力先生天性豁达,并有着一个魁梧身材之故,他竟然在试镜中被挑中了。于是,这位有着丰厚文学才情并刚刚从台湾领了文学大奖的周腓力先生,当真晃晃摇摇地拉起黄包车来了——车内坐着的是被美国人称为“傻大姐”的影星莎莉麦克林。

周腓力先生两眼高度近视,为演活这个苦力的角色不得不摘掉他六百度的近视镜。摘掉近视镜他的视力降低为零;而场景要求周腓力在一条香港闹市街面上拉车奔跑。这可苦坏了这位才子,文中他白描了自己七次重拍这一镜头的尴尬:第一次,他撞倒了行人;二次重拍,行人躲避黄包车于三尺之外,显得太假;三次再拍,周先生拉车刚走,风把斗笠吹落到女主人公脸上,正好遮住了她好看的酒窝;四次再拍,周腓力撞翻了水果摊;五次再拍,周腓力与另一黄包车夫相撞;六次重拍,如同瞎子一般的周腓力撞到了计程汽车上……如此这般周而复始地一直拍摄了七次,周腓力才算完成了这一“盲人骑瞎马”的过程。

最有意思的是,当艳婆莎莉麦克林走下黄包车,向他祝贺时,周腓力先生竟然以苦为乐,幽默地说:“我已经是个拉过二十年零两个小时的黄包车夫了!”

读到这里,我有些忍俊不禁,哭笑不得之际,我忽然感悟到周腓力先生作品的艺术品格,首先在于他的人文合一;他作品突出于纸面的艺术张力,得益于喜剧的外壳中,包容着人世间的荒诞与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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