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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09章人在途中(从维熙文集?)(15)

[觐见九华]

莲花佛国九华山,北临长江,西与黄山为邻,因而一年四季,游者与朝圣者络绎不绝。

我很喜欢九华山。在我的感觉中它不仅具有黄山的奇秀,还有许多禅佛景观。今年5月,与我们一起从川蜀沿长江而下来皖的贵州作家何士光,近年来潜心研究禅佛文化,他在游览了九华山之后,不仅一言九鼎地言说九华山为中国四大佛山之冠,他还默求有朝一日来九华山,虔诚地皈依佛门。我是第二次登九华山了。第一次到九华山时,适逢阴雨天气,因而只留下雾中观景的朦胧印象。此次再登九华山,正赶上一个风和日朗的好天,当我与文友们登上九华制高点天台,眺望这座方圆200多公里的灵山时,见群峰叠翠,宛如一朵朵碧莲开于天台四周,因而对于“莲花佛国”之称,便无师自通了。九华山由九座山峦联结而成,莲花自古又被佛门称为“教花”,“莲花佛国”之名便不胫而走,从盛唐之后一直延续至今。

九华山之绿,异于我游览过的名山大川,它是由深绿、翠绿、淡绿、黄绿组合而成。在几种不同绿色的峰脊深处,闪露着七八十座寺院的金碧飞檐、白墙灰顶。站在天台,见朝圣者及游人蝼蚁般拾阶而上,有三步一叩首,五步一合十,自己仿佛也在接受着禅佛洗礼,退尽世俗红尘白浪,而飘飘欲仙。朝圣者中有的来自韩国及东南亚;与我们擦肩而过的一群尼姑,来自福建石狮。她们一路撒下一元、两元、五元、十元不等的钞票(大都被挑夫——向山上挑运石料、木料及灰沙的人拾起),虔诚地来叩拜天台大雄宝殿中的地藏菩萨。

端坐在天台大雄宝殿内的地藏菩萨,佛体金色,身高丈余。他原系古暹罗圣德王王子。圣德王十五年,因其母被驱赶出宫,王子产生了“弃却金銮纳布衣”的皈依佛门之心。他独自漂洋过海来到中国,在九华山下拜黄保方丈为师,道号乔觉。唐开元十四年,27岁的乔觉研究并抄写了四部佛经之后,开始了云游僧的生活。时逢“安史之乱”年代,他与那些云游驻足寺院的僧侣,节衣缩食救济过无数战乱中的灾民。因而“地狱不空,誓不成佛”,成了乔觉大师的修行之本。后来,他来到九华山金仙洞坐禅苦修,在摘星亭旁以米掺白土为食。近山之人闻之,纷纷前来助资修建禅居台殿。793年5月27日,乔觉圆寂于九华山化城寺。据佛学资料记载,在其坐化圆寂之前(唐贞元九年的农历四月十三),曾召集其僧徒诀别。当时地动山摇,九华山地区发生了地震,大师入缸坐化。两年之后,僧徒们启缸,其面如生时。因而僧徒们信奉乔觉大师为地藏王应身菩萨,千百年来香火不衰。

与天台佛景遥相对应的是另一山脊上的百岁宫。两年前,我第一次登九华山时,圆寂于1980年之尾的慈明法师,才启缸现身不久。对这一奇迹,安徽电视台和中央电视台都报道了——有慈明法师出缸后肌肤如初的镜头。这次重来九华山,真身法师慈明,已经过防腐处理,身穿百纳僧衣,出现在百岁宫的莲花佛座之上。

慈明法师圆寂时88岁。百岁宫之得名,渊源于110岁时圆寂的海玉法师。海玉法师是我国明代的一位高僧。祖籍北京宛平县,自幼出家为僧,曾云游过普陀、峨眉、五台三大佛山。他年过花甲之后,来九华山的茅庵中,摘山上野果为食,以舌血蘸着金粉,抄写了《大方广佛华严经》,不仅在明朝成了罕世珍品,该八十一卷“血经”至今保存完好,成了九华佛山珍藏的绝世佛宝。

1623年(明天启三年),110岁的海玉大师坐化时,曾占一偈,偈中片段曰:

老叟形骸百有余

幻身枯瘦法身肥

客来问我归何处

腊尽春回又见梅

众多僧徒将其盘腿而坐的遗体,置于缸中。三年后启缸时,海玉与坐化时无异,僧徒们将其取出,将肉身饰金,佛殿初名为百岁庵。明崇祯三年——即1630年,海玉真身所在的百岁庵,被朝廷敕封为宫,百岁宫由此得名。据《九华山志》记载,时至1966年“文革”开始时,九华山众多寺庙内,亦有和尚参加了破“四旧”的造反。但潜心修行的佛僧,为保护海玉佛身,便将其深藏于地洞之内;直到“文革”过后,僧徒们才将海玉佛体从地洞中取出。不可思议的是,海玉藏于地洞中多年而佛颜无损,这大概是在中国众多佛寺中,百岁宫所独具的真实神话了。

值得提及的是九华山的整洁。尽管游客及朝圣者人流如织,但石径上很少见废弃垃圾。身穿清洁服的环卫工人的身影,穿梭于各个景点之间。

笔者有缘能见到九华山住持仁德大法师。他身材瘦削,慈眉善目。大法师说:“九华山所以能如此干净,都出于施主对佛门的一片爱心。”目前,九华山正在筹建一尊99米高的地藏菩萨铜像,将耗资4亿人民币,海内外捐资者纷至沓来。这尊世界第一佛,将矗立在九华山的主峰之上。届时,将成为东方佛门一大盛事。另一位法师还告诉我,再访九华山时,最好能在冬天。严冬九华飞雪,遍山皆白,因山高气寒,连挂在树上的雪枝,都变成一串串冰铃;冰铃叮咚作响,与佛乐声声交织在一起,引人深解佛山的意境和精神。

我告诉这位法师:“九华山能净化我的灵肉,我一定再来。当然最好是在冬季。”

1997年8月

[瘦西湖觅秀]

在全国,与“西湖”名字有关的自然景观,有几十处之多。唯瘦西湖这个“瘦”字,不仅考究,而且十分风雅。当我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时,马上联想起了历史上体态丰腴的美人杨玉环与轻盈婀娜的美人赵飞燕。不知为了什么,我还想起了《红楼梦》中葬花的林黛玉,一个“瘦”字竟然使人浮想联翩,大概是属于文人一种孟浪的本能吧!

沿扬州街市踽踽而行,我用两眼皆保持着“1.5”视力的目光觅瘦,除了拔地而起的楼阁显得十分臃肿之外,街上的女孩和女士们也都显得稍嫌丰满(这大概是营养过剩之故),这让我觅瘦之心,多多少少有那么一点失落。

同行的友人对我说:“别急。”

“自古沿江出美女,是不是我来得不是时候?”我询问这个曾经来过扬州的友人。

友人对我幽了一默,诙谐地说道:“美女有的刚刚落生,长成的美女可能都出洋去了!”

我笑得挺苦涩的。

“别悲观嘛!你看瘦美人来了。”友人挥手一指——他指的是瘦西湖的登舟码头。

昔日乾隆爷曾从这儿登龙舟游湖。据导游小姐讲,我们这条游船,是龙舟的仿制品。仿一回皇帝的寻美觅秀之行,便从这里开始了。登舟之后,我第一个发现,就是景观中的荒芜和自然,除了一泓曲里拐弯的湖水和两岸树丛中的鸣鸟之外,我居然从绿叶中看见两只栖息枝头的白鸥。白鸥属海栖飞禽门类,不知它们怎么会飞到瘦西湖来,并恋栈到不思归海了。这种鸟儿我曾在西沙群岛的岛礁上见过,它有白天鹅般雪白的脖颈,当它用嘴噙着海水站在兀礁上,清洗它浑身的白羽时,时不时要东瞧西望,颇有点美女矜持到目中无人的姿态。莫非这些白鸥飞来扬州瘦西湖,是与瘦西湖比秀赛美来了?

可惜,我们乘坐的那只仿古龙舟,已多了现代的色彩,它不是由人摇桨而进,那台发动机的马达隆隆作响,把那些躲在枝头的白鸥惊飞了,飞向我目光不及的树丛。随着船身破水而进,湖水忽而宽如葫芦肚子,忽而又窄如葫芦的细脖,最为狭窄的地方,似乎只能容纳并排的两只木舟驶过。景致也因之忽而灿烂,忽而幽暗;景色明时,可眺望到远处的亭台楼阁;景色暗时,则如峡谷行舟,除了两岸拂面的杨柳,似乎木舟已驶到了湖的尽头。这种曲径通幽的情趣之雅,是游西湖、太湖、镜泊湖、昆明湖……无法享受到的。

因而,当导游小姐解释瘦西湖之得名时,虽然提及了其中画龙点睛的人物——清代诗人汪沆,但她将这个“瘦”字仅仅解释成西湖比瘦西湖水面大得多,怕是扭曲了诗人使用这个“瘦”字的良苦用心。大文豪朱自清老先生曾经赞美这个“瘦”字,这不仅仅因为老先生也是扬州人,出于“爱屋及乌”之心理;他赞赏汪沆用了“瘦”字,怕是更多地来自于“燕瘦环肥”两位古典美人之传说。一个“瘦”字真可谓一字千金,扬州因而有了撩逗人遐思的无穷魅力!

在北方,我个人是不喜欢柳树的,我总认为柳树的柔弱与北方的粗犷性格相悖。在瘦西湖,正是那丝丝垂柳,装点了这位瘦美人的娇媚神韵,木舟时而穿过桥栏,时而驶向绿柳深处的池榭。如果借用一下古诗词中“犹抱琵琶半遮面”,那长堤上的无尽绿柳,就是瘦美人“半遮面”的琵琶,把瘦西湖这位美女,遮盖得朦朦胧胧,使游人痴醉在眺望寻觅中忘乎所以。难怪电视连续剧《红楼梦》中“黛玉葬花”一场选择在这儿拍摄;这儿柳瘦人瘦西湖瘦,黛玉埋葬她一腔哀怨之情,真是没有比瘦西湖更合适的场景了。

朦胧是美的最高境界之一。自然成趣的朦胧,比一切雕饰出来的朦胧更加余味无穷。“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之传说,虽然与扬州在历史中的经济富足不无关联,与秦淮粉黛不无关联,怕是也与这泓多情的水波不无关联。相传,晋代王羲之曾邀谢安、孙绰等文人墨客,于永和九年在水边戏水吟诗。扬州八怪之一的郑板桥,在此留下的佳句,可算瘦西湖的绝妙写照。诗曰:

花因露重留蝴蝶,

笛怕春归恋画船。

柳线碧从烟外染,

桃花红向雨中深。

可惜,我去瘦西湖觅秀的日子已过了桃红季节,瘦西湖只剩下柳绿。因而无法浏览到瘦西湖全部的春色,但瘦西湖明暗相间、含蓄朦胧之美,已使我饱餐了秀色!

要感谢清末诗人汪沆,假如没有他的那个“瘦”字,我怕是一生与扬州失之交臂了,我就是为这个“瘦”字,沿长江而行,在扬州驻足的。夜回下榻宾馆,咀嚼此次扬州之行,提笔在纸上胡诌了两句觅秀的感悟:莫道扬州无佳丽,柳烟深处锁燕娇。

1998年5月

[男儿山——张家界意象之一]

昔日曾经读过多少篇描写张家界的文章了。可能是出于笔者的孤陋寡闻,似乎没有读到过对这片奇山感悟出的奇想文字。

文学是幻觉孕生的婴儿,如果死了联想,就如同一只飞鸟,被折断了彩翼。一尊雕塑再美,也难以如生灵那般;山水的描述文字,不同于摄像机器,只是能拍摄下它的形影,而更为重要的,怕是要赋予它内在的生命象征。

前年秋深,与一些友人共游了张家界的全部景观。在接受当地电视台采访的时候,友人们各抒自我的独特感受,我说:中国的名山大川不计其数,各有各的性格。黄山以其秀而驰名天下;华山以其险而使游者折服;五台、九华、普陀、峨眉以其禅佛之静,而陶冶来客之心境……唯张家界以其山势之挺拔伟岸,一根根石柱似要刺破天穹之戟,而使游客心旷神怡之余,感到人在戳天石柱之林面前的渺小和卑微。

张家界着实是一座奇山。面对它的第一个直觉,使我想起了位于美国西南部的红石山。红石山与张家界群峰都是“仙人掌”状的峰峦组合,它们之间的不同之处,在于美国红石山的每一块石头都是红色的;而位于湘西的张家界,更贴近山体自然的青灰色。但是它们的共同特色,就是山峦的组合多由拔地而起的石柱连接而成。说得更为原始一点,它颇有远古“生殖崇拜”的图腾形象。因而在我的眼里,张家界的山具有男性阳刚之美,这在全国所有景观中,是独一无二的。我真不知道,亿万年前当地壳运动时,在天崩地裂、地火岩浆形成山的霎时间,那些炽热的浆液,何以会凝聚成冲天的火柱而不塌落,致使它成为后世的山中之奇。

当我们在天子山乘缆车爬向它的最高峰时,俯身从缆车中下望,可见一座座高耸的岩柱,像是列队的武士,从眼下排队而过。这一瞬间,我首先想起来西安的那些兵马俑;仿佛那是秦时威严的猛士,只把壳体留在了西安,而这里才是他们的灵肉。更加使人感到奇伟的是,在柱石光秃秃的头顶上,居然还能长出体态弯曲的松柏来,这真算是造物主的一大奇功。那形象颇有点现代化战争中,那些身着迷彩服的大兵,头冠上盘戴着的绿色伪饰。

因而张家界之美,可以归属于男子汉家族。那些戳天石柱,还让人联想到《斯巴达克斯》里的古罗马角斗场,它们赤裸着身躯,显示着女性永远也没有的男性神力。当我们从缆车上下来,站在它的脚下,再一次自下而上地仰望它的时候,似乎找到了人类的远祖“亚当”和神话中的“太阳神”;使我们每一个生活在今天的男人,都能在这面镜子之前,检查一下我们自己的身躯,是否也站得那么笔直。当然,那些游客中梦幻恋情的“夏娃”后代,更可以在这儿受到爱情的启迪——因为我们的生活中,嗲声嗲气的奶油小生越来越多,铁打的男子汉越来越少;那么你就到这儿来寻梦算是来对了——这儿尽多彪悍的男性模特的标本。

看过了张家界,我似乎明白了一点:湖南为什么出了那么多的铮铮硬汉。毛泽东从湖南横空出世,演绎出一场震惊世界的中国革命。贺龙最早闹革命的地方,就在湘西山区,他在这山间驿路骑马夜行时,由于征程匆匆,竟然不知坐在他身后马背上的女儿捷生(贺捷生)从马背上坠马滚落草丛。直到新中国成立后,贺龙主持西南军区工作时,他才派人来湘西寻找他的这位宝贝千金。望着这一座座男儿山,我还想到了在庐山为民请命——敢于直言“大跃进”后百姓疾苦的彭大将军,他一生宁折不弯,直到生命最后一息。还有一个埋骨于江西共青城的胡耀邦,他亦出生在湖南,在“两个凡是”的迷雾笼罩全国时,敢于率先提出为全国错划成右派的55万落难知识分子平反的,就是这个身材瘦小、心境崇高的伟人。他们堪称这些大山的灵肉和形影。

这些留名于青史的一代伟岸雄才,使我对那些冲天石柱顿生敬意,因为正是这些堂堂的铁血男儿,给后来人留下一面自视的明镜,那些蝇营狗苟活在这人世间的男人,面对这面明镜当汗颜到无地自容!

我爱张家界。

我更爱这些如剑似戟直戳天宇的山峦。

2000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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