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3章人在途中(从维熙文集?)(9)
【鲁行散记】
[曹州牡丹园记]
古曹州,今菏泽。世人知洛阳牡丹者不少,而知曹州牡丹者寥寥。暮春,与友人曾祺、斤澜、友梅同去朝鲁,在古曹州停泊落脚,方知曹州牡丹比洛阳还多。
黎明鸡鸣而起,踏星光去赏国色天香,原非我们之意;但主人告诫我们说:天明后观牡丹者车水马龙,如不捷足先登,你们只能看千人之面孔,而不能赏牡丹之百姿了。主人意笃情挚。我们用冷水洗面,以却倦意,后驱车离旅舍而去。向东疾行十余里,忽闻一股浓烈的幽香穿窗而来——车停,此即曹州方圆千亩的牡丹园了。
星落霞升,借东方晨曦之微光,首见路旁彩牌林立,彩牌上横书“曹州牡丹园”,五个金字龙飞凤舞,有春风得意之态。迈进红柱彩牌,见绿叶层叠如海,乍起晨风,抖动绿叶如大海涌潮;牡丹娇羞妩媚,像披着七彩霓裳的丽人在对着碧波装扮。主人笑指红白二色开在一个枝蔓上的一朵牡丹说:“此花名叫‘红二乔’,我想这是慕三国时东吴的‘大乔’‘二乔’芳影而生。”我仔细观看,牡丹园内“大乔”“二乔”何其多也!一朵花上紫白二色光辉者有之,一朵花上粉白二色相衬者亦有之。主人解疑地说道:“此乃‘紫二乔’和‘粉二乔’,余者你们可依此类推,自测牡丹之名。”友梅生性风趣,取笑道:“早知曹州皆‘大乔’‘二乔’,吾等一行何必在京华苦觅芳草?!”语毕,我们皆捧腹大笑。
极目四周,花团锦簇,双色牡丹极多;白绿色的“玉楼点翠”,粉紫色的“酒醉杨妃”,金粉色的“粉蕊金鳞”……皆为“二乔”孪生姐妹。其他如罕见的“黑牡丹”“绿牡丹”和名贵的“黄牡丹”“白牡丹”,虽和“二乔”互为毗邻,但以其凝重,或以其淡雅之丰姿,力竞群芳。更有奇者,我们在花丛中见一花山,高出其他牡丹约尺余;停步于前,始知其并非花山而为花树。此树集黄、红、蓝、白、黑、粉、紫、绿、橙、青于一身,树身上开着十色牡丹,主人告诉我们:“此乃牡丹之大家族,名叫‘十样锦’。”我们对此奇树流连忘返,竟不知巧夺天工的花农,居然在牡丹中能嫁接岀这些珍奇品类来。我惊呼:曹州真不愧为牡丹的故乡也!
据《曹州牡丹谱》记载:早在明代嘉靖年间,牡丹已是该地家艺,有“曹州牡丹甲于海内”之谈;《菏泽县志》亦云:“每当仲春花发,连阡接陌,艳如蒸霞。”当地老花农告诉我们,到民国年间,因“刮民党”对花农横征暴敛,到新中国成立前牡丹栽种已不足百亩;新中国成立后牡丹死而复生,现仅牡丹园内就有一千多亩牡丹,牡丹品种由几个复苏到三百多种;花开时节,牡丹花远销至港澳。又因牡丹根可制为“丹皮”,有清热、活血、化瘀之功能,因而朝鲜、日本、俄罗斯、美国等国,都有漂洋过海、千里迢迢来曹州赏花引种的人。因此,“曹南牡丹甲于海内”之说,已然作古,正确的说法是:“曹州牡丹甲天下,天下牡丹出菏泽。”归时,日已东升,赏牡丹者蜂拥而来。汽车、自行车、步行者络绎不绝,致使驱车返舍的司机连续鸣笛,也不得不连续“拋锚”。回首眺望牡丹园内,是人的海,是花的海,是人和花交织成的生活的海……
[水泊梁山吊故]
儿时,不爱《红楼梦》,偏爱《水浒传》,对梁山一百零八条好汉的名字,背得滚瓜烂熟。年长之后,从宋、元、明、清的史料记载中,我虽确信了“宋江以三十六人,横行河朔……官兵数万,无敢抗者”之说(见宋《东都事略》),但书中一百单八将的音容,仍常常萦绕于怀。这实因施耐庵以其笔锋之强大魅力,以假乱真,征服了无数读者之故;不但我国对《水浒传》家喻户晓,致使在梁山尚未对外开放的情况下,已有十几个国家的专家和留学生,来梁山抒怀古之幽思。
昔日,梁山之南水泊八百里,烟波浩渺,水路一直通达东平湖。梁山“聚义厅”所在地的虎头峰,南有滔滔汪洋为屏障,北有许多山头(后寨)为傍依,确实是驻兵屯粮之胜地。可惜,由于历代黄河泥沙之冲积,今日“水泊八百”已荡然无存;当我们沿着“宋江马道”去虎头峰的“聚义厅”探古时,唯一可窥见“水泊八百”历史旧痕的,就是刻在峰峦之间大水冲刷后留下的层层水纹。
陪我们登梁山的向导告诉我,“水泊八百”是否施耐庵的艺术夸张不得而知,但虎头峰东南侧当时是滔滔汪洋,是有很多见证的。周围社员掘地时,不但挖出来沤烂了的芦苇,距梁山几十里的马营公社挖沟时,还挖出来一艘古代木制战船,船身里有盔甲和刀剑。梁山县人都以这儿出过草莽英雄为荣,因而钟爱《水浒传》,老人中还流传着施耐庵曾来梁山写书一说。据说:施耐庵是个个子矮小的老头,他头戴草帽,身披麻衫,足蹬草鞋,手拎竹篮,竹篮中装的尽是墨砚纸笔,而无一粒米。
沿“宋江马道”上攀,迎面出现一座拱脊翘檐的石亭,上刻朱红色“断金亭”三个大字,这是梁山人民仿《水浒传》中情节设置的;林冲“风雪山神庙”之后,被逼上梁山时,火并白衣秀士王伦即在此处。沿“断金亭”而上,即《水浒传》中“无风三尺浪,有风刮掉头”的黑风口,一座高大的李逵石雕,镇守这个通往聚义厅的唯一通道。他圆睁二目,手持两把板斧,既像盘问几百年后的访古来者,又像遥望着黑风口下的山沟——那儿杏花婆娑,李逵也许正回忆在杏花村为民除霸的往事吧?!
过“黑风口”即主寨虎头峰了。虽经漫长岁月的风雨侵蚀,塌落的寨墙基石至今犹在。向导告诉我说:原寨墙宽七米,现正准备按原形重建,以恢复昔日梁山之雄姿。寨内大约占地十五亩,“聚义厅”的旧址已无迹可寻,但光石面上圆而深的旗杆洞窝尚完好无缺,相传这是“聚义厅”前插那杆杏黄旗的洞穴,宋江在此聚将议事,厉兵秣马。
望着被夷为平地的聚义厅遗址,我心生惆怅。向导宽慰我说:“自宋之后的历代皇帝,都把水泊梁山视若猛虎;他们不惜耗费金银修盖庙宇,但都下令严禁修复梁山。只有今天梁山才开始恢复它原来的面貌,将来你再来梁山的话,也许能看见‘聚义厅’重新屹立于‘虎头峰’。”
【走笔河南】
[又见白鸥——南湾湖鸟岛记趣]
在我印象里,白鸥是海的女儿。它追逐着远行的船桅,终生与大海、浪花、帆篷相伴。我初次与白鸥相识,是在远航西沙的一艘舰艇上;它们时而绕船而飞,时而飞落到甲板。它们“唧——唧——”而鸣,歌声虽然没有陆地鸟儿百灵和画眉的婉转动听,但它们的歌喉响亮而悠远,像是在述说大海的深邃无垠,又像是祝福出海的舰船一路平安。
我很喜欢这白衣白裙的鸟儿,在甲板上我曾撒过碎食,招徕它们飞到我的身边,在舰艇的起伏之中,凝视它们安琪儿一般的静雅神态。到了西沙群岛,我又登上礁石和岛屿,寻找它们繁衍栖息的巢穴,终于我找了它们的群居之地,那座小岛的姓名就叫鸟岛。除了背景海的蓝色之外,小岛上只有绿和白,绿的是树,名叫麻风桐,白的就是栖息在枝头上的无数只白鸥。
1986年底至1992年初我已经五年没有去过大海了。可是每每梦中出现海市蜃楼的幻影,必伴随着雪片的飞舞;雪片中,朦胧变得清晰,那就是一群群的白鸥……
未曾料到的是,今年暮春时节,我又见到了我阔别了几年的白衣天使。使我惊愕的,我们相逢之处不是天之涯和海之角,不是浪花亲吻蓝天的西沙海面,而是在远离大海的中原地区河南信阳——那儿有一泓静水南湾湖。
本来,我是无缘与这些天上飞的老朋友见面的。猴年5月,我与文友林斤澜、刘心武应“黄河之旅”之邀请去觐见“老祖母”黄河时,信阳地署谢专员,执意请我们去信阳转个圈子。信阳地处贫困的老区,为了冲出封闭,走出贫穷,5月中下旬将举行一个中国茶叶节的交易大会。他们邀请了海内外一千多位宾朋和同行,在茶叶采撷之际,去信阳品尝曾在1915年巴拿马国际博览会上获得金奖的“信阳毛尖”。
盛情难却,“毛尖”诱人。我们衣褶里带着黄水套的莽莽黄沙和黄河水留下的黄色斑痕,在西赴洛阳和三门峡,又东赴宋都开封之后,行色匆匆地从郑州登上火车,奔往了豫南信阳,想一品“毛尖”为快。之所以如此,昔读古书时,曾在唐代陆羽的《茶经》三篇中,读到过“毛尖上乘”之词;后在宋代名人轶事中,又得知苏东坡曾隐居信阳数日,他在月下品茶时,又留下“信阳第一”之记载。
历史从中世纪走到现代,“信阳毛尖”一直享有盛誉。时至1990年,在全国名茶评比中,“信阳毛尖”被品茶行家们打分最高,连获金奖。文人与茶酒历来结有血缘之亲,“李白斗酒诗百篇”,鲁迅“茶中走笔下千言”之说,虽属夸张之词,但喜欢品名贵之茶,是中国文人古来之积习,则是毫无夸张之实情。因此,斤澜、心武和我,急如星火地奔赴信阳,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了。
哪知,第二天清晨我们登上一辆面包车后,地委宣传部王部长没有带我们直奔茶乡,而是奔了南湾湖。她说:“南湾湖是罕为人知的一块处女湖,它方圆七十公里,水面如同一面明镜,水质纯净到捧手可饮。这在中国江河湖海饱受污染的情况下,可算是独此一家,别无分号了。”她知道作家思茶心切,又讲出首先来游南湾湖的道理来:“信阳人深知环境保护的至关重要,假如这儿每天被大烟筒排放的废气所笼罩,山上的茶园就长不出‘毛尖’;假如这里的江河湖泊,被废水玷污,‘毛尖’也就随之变成‘毛草’。今天,请作家来南湾湖,既是玩,也不无目的,这就是让大家晓得一下‘毛尖’所以能名声鼎沸、常青不老的自然环境。”
说得真好!我实不知封闭的老区,会有这样的父母官,而此地的父母官又能有如此的宏观视野。我们先被勒令穿上杏红色的救生衣,后又分别登上三艘摩托快艇,开始了在南湾湖的快速游弋。
登艇时,湖水清澈见底,可见水中块块卵石,我情不自禁地抢先捧了口水,喝进肚子。我走过了中国不少湖湾河泊,能有南湾湖这般纯净水质的,除地属温州永嘉的楠溪江外,还真的没有见到“别的分号”。特别使我心神为之一振的是,摩托艇风驰在浩渺无涯的湖面时,我看见了一只白羽白翅的鸥鸟,它在水面拍翅而飞,神态悠闲自若:
“白鸥——”
“白鸥——”
我高喊着。我想把我在内陆中原又见老朋友的喜悦和冲动,传递给文友斤澜和心武。怎奈摩托快艇时速极快,我不知道他俩听到我欢悦的呼唤没有。
开摩托艇的船工,对我的心态颇为不解。他说:“这种鸟儿在南湾成群结队,您怎么……”
“这是海鸟。”我反问船工说,“这儿非海,怎么会有白鸥呢?”
“您不信?”
“我只看见刚才的一只!”
“您往前看——”船工用手向前一指,“那儿湖心有个小岛,您说的白鸥,就在岛上的枝头搭窝,少说也有万只左右。”
“让人不可思议。”
船工认真起来:“真的!您到岛上一看,就会信实了。那小岛本来没有名字,自打这种鸟儿栖息在那里,也就有了名儿了。它叫鸟岛。”
老实巴交的船工,边说边加快摩托艇的行驶速度。在临近湖心小岛时,我当真看见了一群群展翅而飞的白鸥。
梦!简直是一个梦中之梦。因为梦中的白鸥,总是在嬉闹的海浪波峰中飞翔;而南湾湖安静得像个娴淑的少女,这儿既没有海浪的喧嚣,更没有南中国海掀起的潮暴。而这浑身素缟的鸟儿,确实是海鸟白鸥,小岛的名字又与西沙的鸟岛同名。
弃艇登岛,方知船工的话没有任何夸张。小岛像块翡翠宝石,镶嵌在南湾湖水面中心。这儿是白鸥的另一个家族,它们在这个方圆五百四十亩的绿荫枝头上繁衍生息。仰头上望,那绿色枝头上如同扯碎了的白云云片,一片晶莹剔透的白!它们并不害怕人类,任照相机在树下咔嚓咔嚓地拍照,在枝头依然故我:有的老鸥在喂着雏鸥;有的雏鸥在枝头练习飞翔;有的雄鸥雌鸥在交颈亲昵;有的静卧在枝头巢穴孵化后代……
王部长见我们对白鸥痴情相望,笑吟吟地说道:“怎么样,大家不虚此行吧?”
斤澜说:“没有梧桐树,难招凤凰来。这片湖水太诱人了。”
我颇为感慨地说:“这儿没有‘文革’的大批判开路,你看它们相处得多么和谐!要是有偷猎者不断对它们进行打靶练习,南湾湖将成为没有鸥鸟的世界,该多冷寂乏味!”
“真要感谢信阳地署了。”心武说,“地署在环境保护上如此煞费苦心,才有这美丽的南湾湖;有了这泓湖水,鸥鸟才有在这繁衍生存的基本条件。”
我忽然想到了文学的土壤。一些作家像鸥鸟北飞一样南迁,怕也是出于对生存环境优劣的选择吧!这儿是鸟岛,不是文坛——我从树下捡起一根白鸥洁白的翎羽,插在我的遮阳帽上,留作又见白鸥的纪念……
1992年6月1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