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1章人在途中(从维熙文集?)(7)
[醉太行]
在我过去的认知里,太行山有雄无秀,虽然有陡峭的万丈悬崖,但一个个山头犹如和尚的秃头,是秃山、秃岭形成的大山之魂。十月中旬,全国自然生态文学会议,在太行山大峡谷中一个名叫石板岩乡的山村召开,使我有机缘钻进它的体躯之内,去扫描它的生存形态。该怎么说呢,汽车刚开进大山之腹,我就发现了自己认知上的谬误,十月的太行山,不仅有光头武士的阳刚,还有俊俏丽人醉酒后的艳丽。
汽车沿着陡峭的s形山路,盘旋地向上攀登,每每拐过一个弯道,绿色便变换一个层次,由山下的浓绿,弯成苍劲之绿;再由苍劲之绿中,发现秋天的橙黄;又在橙黄之中,绽露出一片片艳红——那是红枫在向人间展示苦夏已经远去,秋意已染上太行的额头和眉梢。记得,过去的文人墨客,抒写的多是南方的灵山秀水,如黄山之灵秀、雁荡之奇伟、庐山之恬雅、泰山之巍高,几乎从文字中难以找到对太行抒情的表达。倒是有写到太行山的文字,无一例外地都与战争发生联系,“金戈铁马”“兵家必争”一类的字眼溢满书页,这实在是对太行山的色盲——至少是一种认知上的斜视。
我之所以产生了如是的感慨,实在是因为从河南一侧看太行,它不仅有万峰争雄的阳刚之魂魄,还充满了阴柔之灵秀。依山而行的百里大峡谷中,不仅林木丛生,还浪花飞溅地流淌着一条名叫露水河的溪流,这条河在山下形成一个美丽的湖泊;有几只白色飞艇在湖泊中戏水,一下就把我们这些远方来者惊呆了。一个来自南方的“老广”,在车上竟然惊叫起来:“哇!我的天啊,这不是高山峡谷出平湖吗,能不能停一会儿车,让我把这些奇丽风景带到广东去,发表在报纸上,让‘老广’们都来这儿观光?”不仅南方来客对此情此景神情愕然,就连我们这些北方来者,也都为之瞠目结舌,坐在我身旁专事生态文学写作的作家徐刚,激动地对我说:“真想不到峡谷藏娇,旅游传媒方面,怎么都是瞎子和哑巴,没见过有关太行峡谷内有平湖的报道?”我说:“好饭不怕晚,就等着你徐刚来太行,揭开太行山新娘头上的盖巾啊!”徐刚说:“我一定写,为太行山正名,老兄你也责无旁贷。”
我虽然没有回应徐刚的战表,但是心已沸腾起来:我国的多少湖泊,水的色泽都是浑浊的,说得确切一点,颜色就好像是浓浓的绿菜汤。像西北青海湖和东北镜泊湖那样的一泓静水,数量微乎其微,但我做梦也想不到太行峡谷中,能有这样一片碧蓝的湖水。可以想象,它是露水河的浪花汇流而成,如同为太行峡谷镶嵌了一面明镜。此情此景,不禁让我想起了美国西部的大峡谷,它也有太行山的雄险,谷底也流淌着一条美丽清澈的科罗拉多河,虽然那科罗拉多河比露水河咆哮湍急,但是对比太行山大峡谷而言,科罗拉多河没有在谷底形成任何湖泊,因而太行大峡谷与美国大峡谷相比,可谓各有千秋。
车子开到下榻的石板岩山村了,这里的石墙石屋石碾石磨,浑然一幅古老风情画巻。下车之后,我就发现了又一个奇迹,有几个支开画夹的年轻人,正坐在露水河畔写生。噢!原来一些先知先觉者,早于我们来到这儿朝圣了。到了晚上,我在太行峡谷散步时,才知道先于我们到这儿朝圣的,不是几个人,而是几百人之多。当我与他们闲聊时,才知道这些艺术院校的学子,有的来自河北,有的来自山西,有的来自河南,有的竟然来自南方广东。他们下榻在石板岩的老乡家的石板房里,包吃包住一天才十五到二十元钱。太行山以其独有的雄险奇秀和北国山乡的憨厚和淳朴,把这些未来的艺术家揽于心怀。这里成了美术学子们的写生基地。与他们闲聊,才知道他们之中有的人已经来太行峡谷半个多月了,画了一摞摞的太行写生素描,但至今仍恋栈这个美丽的峡谷,不愿离去。在他们的启迪下,我的悟性顿开:啊!生态文学会议之所以在这儿召开,其中的含意之一,就是让我们重新认识今天的巍巍太行山,以纠正我们昔日视野中对它的色盲。
太行山的色泽是婀娜多姿的。早上起来,听到有人高喊:太行山峰戴上银冠了!凭窗外望,发现那银冠不是什么帽子,而是压在山尖上的一轮明月。山峰直立陡峭得如阿拉伯数字中的“1”,那轮洁白的圆月,真像是一个古代武士头顶银冠。记得,过去我曾读过一篇童话,说月中的嫦娥难耐寒宫寂寞,曾飞下寒宫与充满阳刚气势的古代壮士幽会——那陡峭直立的山,就是当年那个武士的化身,不然那月亮怎么会久久盘旋于他的头上呢?当然,这只是我的浪漫臆想,而真实又离奇的童话,却在太行山一个名叫桃花峪的景区轮回:那儿崖谷中的桃花,与天下桃花的开花季节不同;它不开在温暖的春时,而是开在寒冬季节,与洁白的冰雪争奇斗艳。最初,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直到太行山的主人拿出冰雪与桃花共存的画册,我们这些来自东西南北中的作者,才被太行山独有的风韵折服。其理论根据是:桃花峪的岩石层中藏有热泉,尽管外部世界冰天雪地,热能依然在地脉中燃烧,这种热能制造了人间童话与世界奇观:“飞雪漫天舞,桃花浴雪开。”桃花的粉色,与冰雪的银白痴情相望——仅仅为此一景,有许多人就与主人相约,飞雪时节我们一定再来。
太行大峡谷长过百里,当我们闯进它的腹地时,常常为其独有的神秘而情动。走着走着,不知从哪儿飞来凉丝丝的水雾,抬头看去,那是悬崖之顶垂落下来的瀑布;只因为那山崖太高太高了,待这条银线飘到大山谷底时,已然被风分解成小小的水珠了。尽管这儿的山势陡峭而巍高,但仍不乏特意来太行探秘的勇者,他们沿着镶嵌在悬崖陡壁上的铁板栈道,向太行之顶攀登。远远望去,那些攀登者的身影,因衣着不尽相同,如同一只只色彩相异的壁虎,在向太行绝顶进发!这个攀登者上攀的崖谷叫王相岩,之所以留下这个与雄险山崖决然对立的儒雅的名字,缘起于远古的历史积淀:三千多年之前,商朝迁都至河南安阳之后,这里曾出了个贫贱山民傅说当了朝廷重臣。据《商史》记载,商王武丁是个明君,在继位之前,曾到太行山体察民情,在这座山崖之巅,他碰上了傅说,并为他的博学多才打动。但是在奴隶年代的商朝,山民是王权的奴隶,是不能登堂为官的,武丁当了王之后,为了让山民傅说进朝辅佐朝政,不惜以夜梦远祖遗训为尚方宝剑,巧妙地把傅说召进了帝王宝殿,当了他的一号重臣,成为中国历史上一则少见的“天方夜谭”。因而,太行山不仅将雄、奇、险、秀集于一身,它的体躯内,还闪耀着中国人文历史的光环!
归来后,为了驱散一天行程的疲惫,特意多喝了几杯太行山“红旗渠”牌白酒。酒后,匆匆行此短文时,我的身心已与婀娜多姿的北国太行山同醉!
2003年秋日
[彩虹门纪事——居京手记]
春末夏初,先到了中国的黄河壶口,后到美加边境的尼亚加拉览胜。在两个不同色泽、不同形态、不同音响的大瀑布之前,心绪起伏跌宕,感慨万千。但是两个瀑布也有一点是相同的,那就是悬挂于水雾中的彩虹,都是橙红色半圆形的弧形球体,像是两个色彩绚丽的圆拱形的彩虹门——一个在美国,另一个在中国。
回到了北京后,友人问我:“哪个更美?”
“壶口观瀑是从上向下看;尼亚加拉观瀑是从下往上看。”我说,“两个都美,各有千秋。”
我已然几次去过黄河壶口了,到尼亚加拉也非初行;但是往年运气不佳,都因碰上阴霾天气,而没有欣赏到瀑布上的彩虹。非常难得的是,这次观瀑之行阳光灿烂,让我有足够的时间,用相机拍下那两个瀑布之前的耀眼长虹。看起来,大自然是公平的,没有厚此薄彼,像世界上有些斜视症患者那般,大声吟唱“西方的月亮比东方的圆”。否!壶口与尼亚加拉各有风姿,都称得上是顶级的自然景观。
记得在20世纪90年代,有个美国游客,不幸从尼亚加拉瀑布上坠落下去,他竟然毛发无损地活了下来,事后照片上了报纸,成了新闻。如果这位游客在壶口坠崖,就绝对没有生还的可能了,那个拉着毛驴招揽游人的老汉告诉我,壶口瀑布也有失足者坠入谷底,不仅不能生还,而且无法找到坠崖者完整的遗体——由于瀑布下面是无底深渊,漩涡会在急速旋转中,挟携着坠崖者冲向深渊下面的乱石,最后解体成为一堆乱骨。因而在瀑布下游,有时会发现坠崖人的一只断臂或者是一条断腿。如果选择时代语汇,来评说哪个瀑布更酷,当数黄涛吼叫的壶口——它摧枯拉朽,声若虎啸长天。但要从瀑布的宽度而论,尼亚加拉是壶口的几十倍,因而面对两个雷鸣般的瀑布,我得到了这样的认知:尼亚加拉如银河决口,银色的水花垂天而落,成群的水鸟戏水而飞,像一幅中国的静物写生画;而壶口正好颠倒过来,它虽没有尼亚加拉瀑布的规模,但它有超越尼亚加拉的凶猛,看惊涛滚滚争先恐后地到壶口来跳崖,像是一幅欧洲多层次的油画——本来油画孕生于、属于西方,水墨静物写生是东方的产儿;生活和艺术在两个瀑布前互相换位,正是这两个瀑布的形象写真。
尼亚加拉的美丽,是它的辽阔浩瀚。当游船穿越瀑布的水帘,尽管你披着防湿的雨披,人人还是要被淋成“水鬼”;年轻人难得遇到如此这般的刺激,因而被水丝淋得嗷嗷乱叫,以表达内心的极度兴奋;而老年人则不得不从敞开的船顶,急急忙忙地走到舱内,龟缩在游船的一角冷得哆嗦——谁让你来尼亚加拉了?这是对你交出十美元船票钱的报答,也是尼亚加拉瀑布给予游人的最高享受。在壶口可没有这样的刺激,但它保留下黄河威猛的原生形态,岸边那巨石上留下的一个个石眼,让人深感古语中“水滴石穿”并非虚言;那石眼被水浪打磨得通透浑圆,像是一台台历史望远镜,可以让游人联想到黄河的母体——巴颜喀拉山流出的清泉,并在“长河落日圆”的意境中沉醉。
这次去壶口观看瀑布,让笔者特别难以忘怀的是,在那急流飞瀑之旁,有一个貌似骆驼的黄色大物。走近看,那不是一匹老驼,也不是黄泥的堆砌之物,而是被黄土包围起来的一大团没有溶解的黄河冰坨。此情此景,在尼亚加拉是绝对看不到的,但在壶口那冰坨竟然抵抗着夏初的艳阳,保持着生命中的冷色和坚挺,像是黄河图腾似的站在壶口之畔,它似在对那些来壶口的老外,讲述着独有的又一篇中国《天方夜谭》。
记得友人陆文夫生前来家做客时,当我们聊起因东西方文化差异而导致大洋两岸人的行为异同时,他曾举出这样的例子。他说西方人接受礼品时,都习惯于立刻拆去包装,当着主人的面,看看那礼品究竟是什么东西;而东方则绝少有当时拆开包装的,而是拿回到家里再拆开礼品的包装,评说礼品的优劣。壶口和尼亚加拉这两个瀑布,似乎正展示出东西方人含蓄与明快的差异:壶口深不可测的水潭中,藏有中华的千年历史,用“犹抱琵琶半遮面,千呼万唤始出来”形容它的内在灵魂,似不失恰当;而尼亚加拉瀑布之美,美在它的纯天然,它体躯内似乎没有包容什么人文历史,因而美得让人一目了然。
笔者试想:如果宇宙间确实有主宰万物之神,他的分配非常公平,这就是东方西方两个大瀑布,对我这个东方文化人的昭示。
2010年6月
[走笔“黑金王国”]
五月之末,山东青岛约我去崂山采风;与此同时,山西雁门关外朔州年产过亿吨、隶属于中煤集团的平朔煤矿,也发来邀请。没有任何的犹豫,我立刻舍弃了去海滨踏春之逍遥,而登上了矿山来京接人的中巴,沿着西行国道奔往山西。何以遴选沉重而舍去轻松之旅?因为我想再一次链接上我昔日头盔上戴着矿灯,脚踏水靴,在大山之腹挖煤之断梦。
四十年前的1971年,我曾在山西一座名叫晋普山的超级瓦斯煤矿劳改,而我担任的是最为危险的瓦斯检查员工作。开炮采煤之前,我要去采集瓦斯数据——特别是开炮之后,我还要冒着炮后冒顶塌方之危险,独自一人闯入硝烟弥漫的工作面,去检查瓦斯浓度,因而被同类戏称为“阴阳两栖人”。时至2011年,我虽然已经是一个七十八岁的老翁,但无法割舍怀旧之情怀,便有了这次孟浪之行——上车后才发现,同去中国最大“黑金王国”的,还有天津的蒋子龙、北京的柳萌和几位从事纪实文学写作的年轻的作家。
车抵朔州下榻处,第一个发现是:楼前石壁上“平朔宾馆”四个大字,为胡耀邦留下的墨迹,他曾在改革开放之初,亲临平朔考察。走进煤矿历史展厅,令我更为惊奇的是,这座乌金矿山,竟然牵动着历届国家领导人的心,他们都曾到过这个乌金宝地视察——其中最为抢人眼球的一张历史照片,是邓小平与美国能源专家哈默握手的合影。经过矿山党委书记王天润的指点我才知道,原来这座去年生产“黑金”过了亿吨的平朔煤矿,是邓小平改革开放吹响的第一声号角——他与哈默几次会谈后,哈默先后五次来到塞外平朔调研,最后与中国能源工程师一起,设计了这个“黑金王国”的采掘蓝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