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5章人在途中(从维熙文集?)(1)
上卷行走中国
【青海素描】
[山的图腾]
飞机在西宁降落之前,我俯视舷窗外连绵不断的莽莽群山时,已经心跳加速。舷窗下视线能及的地域,除了山还是山。尤其奇妙的是,这里的山颜色各异:有红山,有绿山,有黄山,有紫山,有青山;还有在山表上,如同长着一层苔藓似的乳白色的银山。因而在还没走下飞机时,我已然认定青海是个大山的王国了。
下了飞机,更觉青海山川的奇伟瑰丽,你无论走到哪儿,大山都与你结伴而行,让你感到它的王者风范。活了大半辈子的我看过的山不能算少了;特别是二十年的漂泊生涯,我像风中一片落叶一样,曾穿越过中国的许多座高山大岭,但是当我走进青藏高原之后,这里的奇峰峻岭和大山中条条深邃的沟壑,像大山头上的皱纹似的,对来者述说着它的岁月沧桑,让我心灵受到阳刚的洗礼之余,引起精神上的强烈震撼。如果让我将其总结成一句话,那就是昔日看到过的名山大川,无论多么雄险奇秀,都是山的车、马、相、士——山的“老帅”和山的真正原始鼻祖,在中国版图中的青海。
孕生这样的感悟,绝非出自文人的浪漫幻觉,而是青藏高原的山峦,像美酒那般迷醉了我的感官神经。一天,我们乘车沿红色山谷间的栈道,盘旋而进地去寻觅黄河的源头时,山路一侧皆为红色的高山峻岭,车子行驶于其中,如同盘旋在燃烧的火焰之中,让我内心升腾起一种从未有过的冲动。难怪友人邓友梅在行车途中,看见山上耸立着的一块充满曲线美的红石时,立刻赋予了它人的生命,诙谐地向文友们喊道:
“看啊!那是诗人舒婷。在山巅上向大地吟唱她的新诗呢。”
这个比喻可谓天衣无缝,因为那天南国女诗人舒婷,上身穿着一件红色的外衣,亭亭玉立之姿,颇像大山峰顶上那块婀娜多姿的红石。舒婷对此并没给予反驳。她的目光恋栈于窗外的大山,她倾吐的感言是:“人在旅途中,已是美的享受。”她的喃喃之语,如同给大山定位的箴言,一语道破了高原上红色大山诱人的奇丽与娇美。
我在车上虽然无言,却也沉醉于大山的遐想之中:我在美国滞留期间,曾游历过美国西部的“红石山国家公园”,那儿的地质地貌,与这儿的红色山峦极其近似;但是从气魄上来衡量,美国的“红石山国家公园”显得太小家子气了。如果非要有个形象上的对比,那就如同一支绵延无尽的棕红色的驼队,与一头孤驼之分,差距大到不能放到一个秤盘里来称量其轻重大小。这是远古天崩地裂时,天地造物之神,让大海沉沦地下,让红色高山凸起于东方大地上的杰作。它诱惑一切游人的想象能力,因为这里不仅有友梅戏言的舒婷读诗,还有纯天然的亭、台、楼、阁;那耸立于山峦中的楼状高石,颇像空中的殿堂和寺院。如果将它和时代的距离拉得更近一些,这层层叠叠的耸立于云间的山峰,有的像原子弹爆炸后升腾起的蘑菇云,有的像是一条条虹鳟鱼遨游于太空……其形之怪,其貌之绝,真是让我目不转睛,直到我双眼酸涩时,才愿意眨一眨眼皮。
我向司机询问山峡的名字。
他说:“这峡谷叫‘拉水峡’。”
第二座令我为之情动的山峦,当数青海通往西藏的要道日月山了。它古时的名字叫赤岭,但是山体色泽却与红红的“拉水峡”完全相异,密密的青稞与碧树绿草,覆盖了整个大山,凸显出它生命的青春永恒。凭窗外望,当汽车沿青藏公路,向其山梁进发时,无论你向东、西、南、北哪个方向眺望,目光所到之处都是青春的绿色。间或,可以遥见有一束束彩绸,飘逸在山峦之间,导游告知我们,那儿是藏族兄弟为死者举行天葬的祭台。
仅仅是导游的一句话,立刻把我们带进了原始古老的氛围之中:噢!这是到了古代汉、蕃的分界地,过了这道山梁,就开始迈进蕃属的领地了。因而,当汽车沿着青藏公路,向日月山的山脊上攀时,一个古老的人文历史故事,随之盘升于我的心头。据史记载:641年,唐皇之女文成公主,就是穿越这个山口进入西藏的。当时,文成公主在翻越这座大山时,因惜别长安和中原故土,曾拿出父皇赐给她的一面日月宝镜,观看镜中的“八水绕长安”的美景,以抒发远离故土的悲伤心境。面对即将前往的茫茫草原,她的泪水凄然而下。此情此景被奉命来接她去西藏与松赞干布完婚的使臣发现,这位使臣为了帮她驱散离情的悲楚,便在遥远驿路上,偷偷把她使用的那面镜子,换成了一面石镜。此举弦外之音,不外是让她忘却对乡土的眷恋,以防文成公主愁断心肠。聪颖过人的文成公主,见到这面石镜之后,立刻把她从长安带来的那面日月宝镜摔碎,以示她诀别故土、踏进西藏与松赞干布完婚的决心。她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此举成了日月山之名称的来由。后代人,为了纪念文成公主那颗亮若天上太阳和月亮般的心,从此之后,此山就失去了赤岭之名,由日月宝镜演绎出来日月山的圣洁名字,一直延续至今。
我是第一个下车的。我无论如何也未曾料到,山顶的风有那么大,我差点被吹了个跟头。当我站直身子后,中枢神经又传来第二个信号,这儿气温极低,夏日的单衫根本无法御寒。我不得不匆匆返回车内,穿上毛背心后再把夹克衫罩在身上,以抵抗日月山的高原之寒。在这一刻,我才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到了海拔3520米的青藏高原,它不仅使人心跳加剧,进而感到呼吸也有些急促。以自己之切身感受,去遥想当年在宫廷的蜜窝里长大的文成公主,要经历这种行程磨砺,该有多么艰难?但是她没有退却,而是为了民族和谐和中华大业,终于迈过了这座大山,进入海拔更高的西藏。
为此,我和几个文友,把一路上藏族朋友送给我们的多条哈达,都寻找了出来,将其拴系在山脊的祭台之上。这既是向历史前贤文成公主表示后来人的敬意,也是向日月山献上一份中华的赤子情怀——因为这日月山的内涵已然不仅仅是巍巍的石山,它与历史结缘之后,已然成为中华龙的象征和山岳中的精灵了!
青藏高原上的山,是迷人的。它不是雕塑出来的盆景,而是浑然天成、令人回肠荡气的大自然杰作。西行路上,笔者在与大山无数次对视中,心灵得到了最为完美的陶冶,故而写此“山的图腾”,以为青藏高原之行的永恒纪念。
2005年秋于北京
[天下黄河贵德清]
神州风物黄河,中华民族的图腾!
难道奔腾着的泥沙,就是你生命的精灵?
20世纪80年代,我在小说《雪落黄河静无声》的篇首,曾写下这样两句询问。这个犹如屈原《天问》似的求索,天不作答,地不回应;来到青藏高原之后,美丽的青海给了我一个完美的答案。我昔日看见的泥沙滚滚的黄河浊流,并不是它生命的全部;流经青海的黄河,不再是一峰峰奔腾着的黄驼,河面上流动着的晶莹的碧水。深埋于心里几十年的问号,到了黄昏斜阳的年纪,才算是得到了答案,这时间实在是够漫长的了。
尽管昔日在书籍中,我读过黄河清流的文字记载:一是在地理教科书上,上边记载着黄河源头水流清清;二是在元代王实甫的《西厢记》中,他在描写当年山西蒲州索桥下的黄河时,也曾留下“雪浪拍长空”和“竹索揽浮桥”的诗句,但由于我在“劳改年代”一度浪迹黄河的风陵渡,面对拍天的黄涛黄浪,认为元代王实甫的文字只是出于文人的浪漫,而非真实的黄河;至于地理书上记载着黄河源头河水清清的文字,已在我的头脑里渐渐被黄沙黄浪吞噬了。在我的认知里,黄河姓黄,它只有拍天浊浪,而没有清波碧浪。
这个认知既来自我心中的黄河印象,也来自于历史对黄河的记载。上海书局于1984年出版的《中国水利史》一书中,对中华民族的母亲河,曾有如下的记载:始自前225年,秦始皇为灭魏国,不用士兵攻城,而是扒黄河之堤,以水淹魏都(今日开封之西),直到20世纪的1938年6月,蒋介石的花园口扒堤,企图以滔滔黄水,阻拦日本军队南侵的步伐为止——在中国的封建历史更迭中,历代帝王们惯于利用黄河之水进行夺权的血腥战争。此举,使远古的大禹、东汉的王景及其后人对黄河的治理功亏一篑,形成了黄河今天的危局。书中详细地记录了从大禹治水后,黄河在几千年中共经受了1575次的改道、崩堤以及暴雨溢堤等自然灾害的破坏,给国人带来的巨大灾难,而在这众多的黄河灾难中,让黄河变成今日千疮百孔的主要罪人,是历代帝王们用黄河进行夺权的战争。因而,我浪迹黄河的日子里,面对它滚滚涛声时,如听它对昨天历史的哭诉。
由于这些历史积淀之沉重,来青海之后,我最急于见到的就是黄河。记得那是去坎布拉森林公园的路上,当汽车穿越积石峡的时候,两旁都是奇伟的高山峻岭,在公路的一侧,有一条伴路而行的潺潺水流,想不到它就是黄河。所以,当青海友人让我们向窗外看的时候,我难以相信这是真的。因为车窗外的峡谷流水,宽的地方不过十米左右,其中最狭窄的河面,也就有五米左右。记得我上中学时的跳远记录为6.4米,如此说来,我只要纵身一跳,就能跳过天下闻名的黄河了。当地友人告诉我,这儿还不算最窄的河面,有个叫“野狐跳”的河段,它只有三四米宽,不仅山羊能跳过去,就连狐狸也能跳到黄河的对岸去,这真称得上是黄河的绝笔。之所以称其为绝笔,是因为它让我联想起流经河南兰考的黄河,那里的河道宽两公里,与这里形成鲜明对照的是,那里河床虽然宽两公里,细细的水流却像娃儿尿尿那么纤弱无力,都是黄泥的河道,一眼望去寸草不生,令华夏子孙不禁为母亲河的枯瘦而顿生悲情。而这里河床两岸却是怪石嶙峋,草木葱郁,它受大山峡谷制约,河面不宽,但激起的浪花却晶莹剔透,远远望去,就像是开在峡谷中的一朵朵银色百合。
美!黄河在这儿真美!当车行过李家峡水电站时,我们更是被它的秀丽惊呆了。周围的山是赤红色的,而山中的黄河水如同镶嵌在琥珀中的一块碧蓝色的大宝石。在这里,它变得十分温顺,没有了峡谷中的浪花飞溅,而摇身一变成了娟秀的淑女,静静地望着高山,静静地望着我们这些来自北京和南国的远方来客。如果天公作美的话,我们不知在这儿要停留多久,偏偏老天此时下起了霏霏细雨,我们只好匆匆与它留影之后,登上远行的汽车。隔窗外望,山影迷离,伴我们而行的黄河,在雨中变得时有时无。直到正午时分,车子停在一个山野中的农家庄园,我们要在这儿进餐时,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我没有急于走进农家餐厅,也没有留恋农家庄园色彩缤纷的花园,而是打开雨伞,独自奔向了流水潺潺之处。我想看看黄河流经这儿的表情,倾听一下它对京城来者的述说。
该怎么回叙我当时所见所感呢?它流出峡谷之后,在平原地带恢复了大河的自然形态:河面宽宽,浪花低语,有几只水鸟在落雨的水面上低飞;远处有一条木船,在雨中若隐若现。这幅雨中黄河水墨画卷,似乎在向我展示着黄河的远古。这儿没有壶口瀑布的喧嚣,也没有黄水的咆哮。我伸长脖子想照一照我此时的样子,虽然此时天上并无太阳,但在水中我还是看见我头上的雨伞和我在伞下的身影。我想:如果此时艳阳高照的话,我头上的白发,怕是也能在河里倒映出来了。黄河,这就是你源头的写真!因而,当我走回农家餐厅去填饥肠辘辘的肚子时,创作小说名篇《青衣》的中年作家毕飞宇,见我两只皮鞋上沾满泥巴,有些费解地问去了哪儿,我给他来了一句黑色幽默:“我去看‘青衣’了!”怕他误认为我在拿他的作品调侃,赶忙对他直白我的心声说:“这儿的黄河,流水轻柔舒缓,像是京剧里的‘青衣’;下游的黄河,像是暴怒的‘花脸’。”
这是我留在青藏高原的叫我自己难忘的对话。其实,黄河之畔留下的历史典故不胜枚举。属于黄河远古时期记忆的有,为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至今青海贵德县还耸立着大禹治水的功德碑就是例证。在近代的历史回声中,20世纪50年代,毛泽东曾去河南考察黄河,并留下“河清有日”的墨迹,作为对黄河清流的期盼。那时国人还不知保护自然生态的意义,这位伟人也不是神仙,站在黄河之畔,他无论如何也料想不到黄河水有一天会断流。根据水利专家的统计:截至21世纪之初,黄河已有过7次断流的记录。
唯其如此,青海的黄河才令人留恋。它从青藏高原巴颜喀拉山奔涌而出,大概是留恋少年时光,在流经青海时不改童颜,一路清波碧浪,在蓝天和大地之间,唱着欢快的歌儿流向东南。无论是在黄河源头的循化,还是在梨花之乡的贵德,我们都被黄河清秀的姿容征服了。记得青海友人陪伴我们到贵德时,曾用一句“跳到黄河也洗不清”的成语,对我们进行智商考评。友人们笑而未答,因为大家都知道黄河中、下游之水是浑浊的,即使你跳下去也难洗污垢,但青海友人的下半句,却是我们没有想到的。他说:“在这儿,这句成语应当修正,因为河水干净,跳到黄河洗得清才是!”仔细品味一下友人的话,这不是对黄河流经青海最准确的写照吗?因而,在黄河之滨的梨花宾馆,藏族姑娘向我们作家一行献上青稞酒,并要我们留下墨宝时,我借着青稞美酒烧膛之力,提笔写下了心语:
驿路梨花,黄河碧浪。
西行求索,一生难忘。
写此抒怀文章,意在祝愿黄河之源青春永驻。近来读报纸,国家水利部门已对黄河源头的自然生态进行全方位的保护,这是关系到中华民族千秋万代繁衍生息的大事。我的另一个祝愿,则是企盼黄河清泉,能洗净其中、下游的万里浊流。当然,这有点痴人说梦的味道,但有梦的是人,没有梦的人是木偶。愿“河清有日”成为华夏子孙长远的奋斗目标,并为“中华黄河万里清”而献出各自的智慧和力量!
2007年春修定于书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