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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2章人文拾荒(从维熙文集?)(59)

[杜鹃喋血——扫描挑战死亡的女作家张聂尔]

假如上帝赐我不死,我将用我的余生做一件事:写作。

——张聂尔

21世纪之初,我读到张聂尔的第四部长篇大著《拥抱生命》。说实在话,在灯下翻阅这部与癌症抗争、挑战死神的长卷时,我感到如同看到了一道奇诡亮丽的人生风景,深深为她的坚毅精神而动容。过去,我常常为自己有过二十年苦难的“马拉松”长跑而自认为不是个生活中的懦夫,但是聂尔与癌魔搏斗了许多年,历经生死界的梦游,居然在死神的脚边,写出一部接一部的鲜活作品,深感她经历的是一场更为严酷的生命长征。如果我的记忆没有失准的话,截止到今天,她已在与癌魔抗争的间隙出版了几百万字的作品,仅我读过的就有长篇小说《将门男女》《叶氏父女》以及长篇纪实文学《中国第一人毛泽东》和《风云“九·一三”》。令人震撼的是,这个出身将门的才女,其作品都是在与癌魔搏斗中写出来的!一个没有超常精神、将死亡置之度外的文人猛士,是无法达到这一境界的——因此我对这位作家队伍中的“拼命三郎”,常常充满了诚挚的敬意。

我和她的结识完全是文学之缘。大概是在1998年的秋天,我正在家中笔耕时,突然接到聂尔打来的电话,她说要到家里来看看我,与我聊聊文学上的问题。我顿时不安起来,因为我不知在什么报纸上,曾经看到过她的一张照片:癌症使她黑发脱落,俨然若同一个庵中的女尼。因而在历经片刻不安之后,我立刻回答她说:“你有病,还是我去看你吧。‘军科’离我住家虽远,但是从你那儿到我这儿,与从我这儿到你那儿是等距离。我是健康人,你来看我于情理不通。”但是她说我是长者,不能有悖天理,只能她来,不能我去。她说话的口气直率到有点霸道的地步,我已无任何争辩的可能,也只好听命于她了。

她之所以来看我,缘于我的那部《走向混沌》。此前,她打电话给我说,她读此作时流了不少眼泪。我在电话中忏悔道:“你是病人,我‘骗’你的眼泪是犯罪行为。我劝你今后多读点风花雪月的轻松文学,这些文学有利于你的身体健康。”她反驳我说:“我不仅要读第二遍,还要写文章表达我的心情。在这里先让我代表自己,也代表我的父辈人,向你们那一代有良知并为良知付出代价的知识分子致敬。你知道吗?流泪之后,你那本书给予我的是与生活、与病魔抗争的力量。”

此话如果出自1957年那场运动的受难者子女之口,我并不吃惊,张聂尔是将门之后,从小到大的生活经历,可谓大路朝天,无所羁绊;因而在我看来,她的泪水是另一种结晶体,着实让我感到非同一般。将门之女中我也有少许几个能坦然相处的友人,如善良而又善感的陶斯亮、刚柔相济于一身的贺捷生……在我眼里,她们都是将门子女中生活的智者先知,大概聂尔也是走出神喻光环的中华女性之一吧!因为她在电话中,十分直率地对我说,她在“文革”中造过老师的反,从我那册拙作中,悟出了不少的启示。

尽管如此,我仍有一种不可名状的内疚。在二十多年前,她就接到了一纸“恶性淋巴癌”的死亡通知;可以想象她能活到现在是多么艰难,我怎么不去“军科”看她,而让她来家中看我呢!我马上拨通了她家的电话,想改变这种错位的交往程序,可是电话空响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有人接。我正在不知所措时,门铃叮咚——她来了。

时正初秋时节,她上穿一件西服上装,下穿一条裙子,虽然身着便装,仍然不失女军人的风采。特别使我感到惊奇的是她那满头浓发,黑如墨染——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与癌魔搏斗了二十多年的张聂尔,竟然容光焕发,神采奕奕,与健康人的血色毫无差别。上帝何以会让她秀发重生,而且长得如此的浓密厚实呢?我最初的猜想那是假发,可是我很快否定了这种猜测:一个活得真实而坚强的人,是无须戴上假面的。在多次电话交谈中,她十分厌恶假面人生,那么她的头发就是再生的了——这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个难以思议的奇迹。

午间,我们在一起吃饭的时候,我还是忍不住向聂尔提问了:“癌症虽然不等于死亡,可是你的气色和头发让我吃惊了。”

她很爽朗,告诉我她至今没有解除“癌警报”,来我家之前还在便血,如果说她有什么生命诀窍的话,就在于她一直有着乐观的精神。她说她很珍惜生命,但并不畏惧死亡。去年年初,她的血色素从十三克降至四克,大夫审阅了她的病历后,不知道坐在对面的聂尔就是患者,居然出了这么一个笑话,大夫问护士说:“怎么,这病人今天还活着?”

聂尔说罢,连连声明:“这可不是黑色幽默,而是事实。”

我笑了。她也笑了。

是的,聂尔还活着,而且活得十分带劲。该吃的吃,该喝的喝,该玩的玩,该乐的乐。在我家的餐桌上,她的胃口很好,丝毫没有病人的愁楚神态。使我感触良深的,就是这个聂尔,在癌症痛苦折磨中,以超越死亡的涅槃精神,把死亡置之度外,写出了一部又一部沉甸甸的小说,这似乎是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但是她的一部部长篇,活灵活现地摆在书店的书架上,这不是奇迹,还能用什么词汇可以解析呢!

我们谈起了文学。她当时正在写一部纪实性作品,即将完稿杀青,是“生”是“死”还不知道。我说:“你久经大难而不死,老天有眼,会让你的新作一路绿灯的。”

对此,她有点忧心忡忡:“但愿如此,借你的吉言了。说实在话,我到你这儿来,一是想来看看你这位历经磨难、九死一生的长者;二是想寻找点力量,这是实话,既然阎王爷还没来接我走,我活一天就得有一天的生活质量!”

聂尔在这些自白中,表现了她无畏的人生追求。她不仅这么说,也是这么做的。在短短的面晤中,我认定她是个言必信、行必果的生活强者,不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老天当真没有怠慢这位状若“杜鹃喋血”的聂尔,当她在西单图书大厦签名售书时,读者对她的喋血之作给予了衷心的赞誉。售书归来之后,我接到她抒发心情的电话:“我真是感到没有白活。蚂蚁爬过土地,还要留下它生命的印记,我们是万物之灵,虚来人世一场,不是等于活死人一样吗?”

我向她表示了由衷的祝贺,同时叮咛她注意身体。她开玩笑地说,自从见我一面以后,仿佛得了仙气一般,文思泉涌,每天都有文章输入电脑,她认为苦难的生存者更容易从苦行者身上得到启迪。她的话我十分认同,因为对我来说,从聂尔的坚毅的人文行为中,也同样受到了精神上的激励,每当我在电脑上行文感到疲惫时,就会本能地联想到聂尔不屈的进击精神。

1999年初秋,她在电话中告诉我,她将去北戴河一段日子。我以为她是去疗养的,因为这对她来说十分必要。可是待她归来时告诉我,她没有老老实实地休息,见到大海便萌生了与海浪一搏的念头,好久没有下过海的她,居然买了一身泳装,在大海里狂放地游了几天,她在电话里放声地抒怀:“痛快——活得真痛快——”

在这一瞬间,我不知为什么想起了写下《义勇军进行曲》的作曲家聂耳,女作家聂尔与他的名字谐音,她虽然没有谱写出气吞山河的歌曲,却用自己的生命历程,谱写出了一首自己的“生命进行曲”。不是吗?时至2000年的初夏,又有她的佳音传来:三十多万言的长篇《生命的守望》(即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拥抱生命》)即将脱稿付梓。听了她的写作自白,我顿感自己生命的疲软,我虽然自认没有虚掷光阴,但比起聂尔的精神来仍然感到汗颜。特别值得称道的是,她的这部喋血之作,是一部自传体的纪实作品,其中有些章节是对她在红卫兵时期行为的回眸,其心、其志、其情、其魂,可谓光洁无瑕。

我阅读完她的这部生命自白的长卷后,当即打电话给她,向她表示了友人的敬意。因为一代知青岁月的作家,能有这种自视精神的不多;唯其不多,才更显示出她的生命底色的真诚。当然,不同的人对待自己的生命,可以有着不同的选择,但是真诚是一切选择中的最高境界。女作家张聂尔的这种境界(包括她对待癌魔的心态),称得上高悬在人世间来去匆匆的行者面前的一面自窥、自识、自读、自审的明镜。其行其影,何其壮哉!

[一纸祭文悼彦周]

鲁彦周走了。面对媒体打来的采访电话,一时之间竟然无以对答。之所以如此,因为他谢世的消息过于突然。

前些日子,我把电话打到他住院的病房,他的声音虽然有些嘶哑,也显得十分微弱,但我还是从他的声音中获得了一丝安慰,因为他说他要出院回家看看。因而我认为他今年可以平安无恙了。但安徽媒体送来的信息是,11月26日晚上,他因器官全面衰竭,一口痰堵住了他的气管,经抢救无效告别了人世。一时之间,难以表达我心中的感伤。进入21世纪,友人公刘、叶楠、文夫相继走了,此时彦周又匆匆离世,在感叹人世生死无常之际,心中又平添了几分忧伤。

我与彦周结识于20世纪的80年代初,在几十年的光景中几乎没有中断过往来。在我的认知里,他是一位忠厚的兄长。除了几次结伴而行游长江、登黄山、攀九华之外,逢年过节从不忘彼此问候。在长途电话中,听他的皖南口音和爽朗的笑声,是我的一种精神享受。除此之外,每年年尾我都接到他和他夫人张嘉精心设计的年节贺卡:贺卡由夫人张嘉作画,彦周填词。画面上的梅、兰、竹、菊与彦周的诗文合而为一,让远在北京的我,除了触摸到他的家庭温暖之外,还感悟到人间友情的珍贵。

彦周在文坛上苦苦耕耘,始自历史新时期,从电影《天云山传奇》开始,直到世纪之交的《鲁彦周文集八卷》问世,是他献身于文学与电影事业的光辉写照。在年过七旬的日子,他又出版七十五万字的小说《梨花似雪》,以不知疲倦的劳动,构筑了他晚年的完美。他太珍惜时间了,已然发现肺气肿的疾症之后,还往稿纸上倾吐心血,在同辈作家友人中属于绝有。因而唐诗中“春蚕到死丝方尽”的佳句,可以视为彦周献身文学的一生的写照。

纵观彦周的一生,他一无文坛上的蝇营狗苟之举,二无口是心非之作;在五颜六色的文坛,他不做各种时尚的附庸,而追求人文合一的品格。他为人谦和,但内心又十分刚正,我记忆中最为清晰的一件往事,发生在20世纪80年代之初。当时,文化部为获奖的电影颁奖,因拙作《第十个弹孔》侥幸与彦周的电影同时获奖,在下榻的宾馆便留下了一段令人难忘的文坛佳话——话题是一位著名导演,因其导演的影片获奖后忘乎所以,在餐桌上酒后失态而引起的。餐后,彦周到我的住室,愤愤地说:

“有的文化人实在太贱,其实今天获奖的东西,只是开掘了苦难历史的表层,离挖出矿层还有相当的距离。”

“我挖过煤。我的感悟是,矿山表层的煤容易点燃,也最容易熄灭;只有矿层深处的煤,不容易开掘又不容易点燃,但是它火力最强,也最耐燃烧。”

彦周说:“作为一个文化人,今后我别无选择,要干的就是从表层向地下深掘。”

我看彦周表情十分严肃,为了缓解过于凝重的气氛,便调侃地说开了神话中的“八仙”。我说:“中国的八仙,可谓各个神通广大,但是八仙中能成为哲仙的只有一个,那就是倒骑着毛驴,懂得不断向后看的张果老。古话说‘温故而知新’嘛!”

彦周笑了:“看样子,你我都当不了‘鹦鹉’。”

我说:“那就让你我学做向后看的张果老吧。”

这就是鲁彦周。当时,我们虽然只是初识,但我已然从其文静书生般的外表下,抚摸到了他灵肉中的文人血性。这次交谈之所以令人难忘,因为我俩都是烟鬼,当时只顾忘我地谈心,弹烟灰时不小心,把我上衣烧了一个洞——直到我俩闻到了有焦煳的异味,才在大笑中结束了交谈。他的文学实践证明,这番不是戏言的戏言,就是他一生恪守的罗盘,他的笔锋不断向中国历史的经纬深处钻探,直到“蜡炬成灰泪始干”。

彦周在生活上是个追求平淡无华的人。记得在20世纪之尾,他陪同几个北京的文友游九华山时,曾经做了这件出人意料的事:在登山的过程中,他别出心裁地把我们带进了佛山住持仁德法师的佛堂。由于此行有点出乎朋友们的意料,因而当我们在佛堂里坐定,法师弟子端上茶来之后,大家都显得有些拘泥。彦周此时举起了手中的茶杯,对友人们吐露出他的心声:“这茶和水可都是开过光的,喝了佛茶能净化咱们的心灵,清洗灵魂的污斑……”说着,彦周带头喝下杯中的茶水。在彦周的启迪下,我们都端起茶杯。慈眉善目的仁德法师,此时也手捻佛珠微微而笑了。在下山的路上,我问彦周此意为何。他告诉我,他虽然做不了苦行僧,但也看不惯人世间的奢靡,特别是怕在时尚文坛混沌百象中,染上“感冒”或“疔毒疥疮”,因而来九华山时,不忘到佛山圣殿净心。

这是彦周在文学之外的另一幅生活肖像。他警惕自己贵族化的情结,努力追求平民化的境界。记得,中国作家有上千名之多,但能够对自己进行自审自识者寥寥,而彦周是其中的一个,因而尽管他在安徽深居简出,还是赢得了文苑的敬重——他是一棵树,有着独立思维、绝不随季候风而左摇右摆的大树。

今天,他离我们而去了,给我们留下一道做人和作文的话题。记得,今年4月我赴美之前,给他打过去辞行电话并祝愿他身体早日康复时,他用嘶哑的声音对我倾吐出如是的话语:“人生祸福无常,早走晚走都要走,只求走的时候,无愧于心也就行了。”这句话,既是彦周的灵魂自白,也是他一生的自我总结。

值此隆冬时日,谨以此一纸迟到的祭文,一解心中之哀思,二陪好人彦周踏上西行之路。

2006年12月10日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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