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8章伴听(从维熙文集10)(49)
与其说我思恋这盏长明灯火,不如说我对这个灯下人的眷恋更为准确。同时,我几次徘徊这座楼前,想进去看看这盏灯,结识一下那个灯下的朋友;但我每次步入这栋楼的单元门,登上三层台阶之后,都因师出无名,生怕因自己的唐突行为而打搅人家的平静而愕然止步。
那盏灯依然亮着,亮着……
它成了我在静夜中相思的朋友。
严冬,透过飞舞的鹅毛大雪,它的柔和光束激起人的缕缕情思;夏夜,穿过滂沱的雨幕,它那时断时续的萤火之光,使人思绪潮涌,内心涨满崇敬之情……
终于,撩开这灯光帷幕的时刻来到了——1982年盛夏,我义务参加了居民楼的人口普查。我拿着户主名为尹士贵的卡片,堂而皇之地登上这栋楼的第三层。当我轻轻叩打房门时,竟然虔诚得像个童心复归的小学生,有点手足无措。
“笃……笃……笃……”
没有回声。
“当……当……当……”我从轻敲改为重叩。
仍然没有回声。
“也许他太困倦了,白天睡了吧?”我想,“或许这个人不是我遐想中的残者,是个有正式职业的机关工作人员,上班去了!”当我失意地下楼时,突然楼道白墙上贴的两张红纸黑字的“告示”,吸引住了我的眼睛:
尹处长:
当我们局的职工搬进这座新楼时,您也带着扫帚来打扫了这套住房,并给房子挂上了窗帘。
将近一年了,为何这套房子始终空着?经我们了解,您一家四口已经有两套住房了。据说,这套住房是给您即将落生的孙子或孙女准备的。孩子尚未出世,您就占下住房,是不是显得太霸道了一点?
楼内全体家属x月x日
尹处长:
看样子,您没有占有这所新房的福气。据说,您那大肚子的儿媳妇,不幸地摔了个跟头小产了;婴儿虽经医院抢救——在保温箱里躺了两天,但那不足月份的小孙孙,还是夭折了。
我们为此而难过。难过之余,那些三世同堂的住户,心中又燃起了希望。他们估摸着,这回您总该把房门钥匙交出来了;可是您儿媳妇小产产假早已过了,还是不见动静。何故?
传说,您儿媳妇散出口风来了。她说:“怎么?想要我家这套房子?直说了吧,门儿也没有。我头胎死了还要生二胎哩!二胎再小产,我还要生第三胎哩!有本事,你们也当个戴乌纱帽的官儿,这房子我公公就给隔代人留定了……”
尹处长!我们为了照顾您的面子,两次都把家属意见贴在这楼道里,假如,您还坚持把房子留给在儿媳肚子里还没成胎的“未来小主人”,对不起,我们楼里的家属,要往市纪委写信了。
楼内全体家属x月x日
“这告示为什么贴在这间楼房门口?”我茫然不得其解,“尹处长难道就是尹士贵?”可他这套房子里,是彻夜亮着灯的呀!
一个老头走上楼来。我询问道:“这告示是给哪个户主贴的?”
他指指尹士贵的房门。
“他家里夜夜亮着灯啊?”我问。
他还是指着尹士贵的房门。
“您说话呀!这是怎么回事?”
老头儿指指自己的嘴。
我明白了,他是个哑巴。
当我拿着这张“人口登记卡”,郁郁走下楼梯时,我的两条腿,比上楼时还显得沉重。
灯,明明是亮着灯嘛!怎么会是没有人居住的房子呢?这不会是真的!也许是那哑巴老头张冠李戴,指错了房门。我想。
晚上,我对面那间房子的灯又亮了,我拿着“卡片”,匆匆走出我那栋楼房,又匆匆爬上这栋楼房的第三层。
“驾……笃……笃……”
“当……当……当……”
和白天的遭遇一样,仍然没人答应。
我透过房门上小小的钥匙孔,向里望着,我希望能看见灯火,可是房内一片漆黑;当我颓丧地走回我的住房,那盏灯又亮了,那一线萤火之光像是对我打着招呼:同志!来吧!我在灯下等着你,我们该好好攀谈一下了。
多少遐想……
多少情思……
一下都被这盏灯火点燃起来了。
我再次下这栋楼,再次登上那栋楼——我又一次碰壁了。
我在几次碰壁之后,开始寻找这间屋子的光源。是路灯的反光?不是!是高大建筑物上的折光?也不是!当我转到这栋楼的楼后时,我才解开了这个谜:原来这栋楼的背后,建筑工人们正像辛勤的蜜蜂一样,忙着修盖一栋新楼;工地存料场上高悬着的那盏大灯,紧紧挨着“未来的小公民”房子的后窗户。灯光很亮很亮,那强大的光束正好和我的窗口成为一条直线……”
夜,很静很静。
我的心却失去了平静……
我看见了灯。
也看见了灯的投影。
有几只吮血的长腿蚊子,围着这盏灯飞来飞去……
1984年2月初于北京
【爱的墓园】
冬天,它被冷风吹得端肩缩脖,那疙疙瘩瘩的藤条,就像是僵死的老人身上一条条外露的青筋。夏天,这枯树又活了过来,捧出一串串翡翠色叶片;这些叶片编织成一把大绿伞,就像姑娘的长长筒裙,一直快拂到了地面。
这棵伞槐究竟有多大的树龄了?这无关紧要。但它有着很高的实用价值。有一天,制革厂的孟老师傅下中班时,赶上了一场雷暴。他忙不迭地跑进这棵伞槐里去躲雨,他“啊”地惊叫了一声,又立刻钻了出来。借着雷暴闪光的一霎,他看见一张漂亮秀气的脸蛋,他究竟在哪部电视剧里见过她,孟老师傅记不清了,反正她是个不无名气的女演员;至于那个男人,当时正好背对着他,孟老师傅没看清他的面孔。他冒雨往家里跑,边跑边骂着自己是“老糊涂”了。
虽说是人老珠黄,孟老师傅凡心并没褪尽。他每次下中班经过这棵伞槐时,都情不自禁地向伞槐下扫视两眼。不看不要紧,一看还真有收获:那姑娘总穿着的那双白皮凉鞋,出自他们制革厂,他不觉着惊奇;那男人穿着的皮鞋,每次都更换款式。棕色的,米色的,黑色的;带盖儿的,带漏眼儿的,三接头的……他娘的,这小子是鞋店经理的儿子吧!不然怎么会不断更换鞋子穿呢!马科斯夫人伊梅尔达才有二百多双皇后鞋,孟老师傅已经在伞槐下发现过十八双不同式样的男人皮鞋了;虽说这数字远不及“夫人”鞋数的十分之一,在中国已经是非常可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