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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6章伴听(从维熙文集10)(47)

麻宝天满想叫老模范给他们吹笛抬轿,万没想到他用一盏嘎斯灯,在几千号人的礼堂,来个直观教学,进行有力的“反宣传”。麻宝天一步蹿上讲台,用手去夺扩音器话筒,老模范用最后几秒钟,对着话筒,扯着嗓子喊出老矿工的心声:“叫我昧着良心批‘毒草’,我批不出口,依我看,这是一朵大香花!”

“大香花!”

礼堂里响起同一个声音。

麻宝天落得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恼羞成怒,一下子把老模范推下台去,头摔在水泥地面上。矿工们忙把老模范送到医院,谁知刚被抬上病床,就因脑震荡停止了呼吸。死时,手里还抓着这盏嘎斯灯。

柳俊生说到这里,船姑早已满眼泪花。她用哆嗦的手,撩起夹袄的衣襟,擦着灯上的斑斑锈痕,呜咽着说:

“俺都明白了!”

柳俊生沉痛地说:“我这几年,总把它带在身边,累了,我看看它;失败了,我看看它。它就像个汽筒子,在我泄气的时候,总要把我的劲头鼓起来,叫我在‘四个现代化’的大道上,迈步快跑!”

路短话长。两人都感到,还有几车皮要说的话,但是已经来到了渡口。船姑好像想起了什么,跑进了渡口房,从屋里出一篮鸡蛋,递给柳俊生,深情地说:“恨俺船姑文化浅,帮不上你造机器的忙。这是俺喂的芦花鸡下的蛋,你带上,留着熬夜的时候煮着吃,啊?”

柳俊生只是微微笑着,死活不接篮子。

船姑一急,把篮子往地下一放,不觉又瞪圆了杏子眼,说:“这是俺船姑的一片心意,你要是不接呀!俺船姑也有一招,不摆你过河!”说着,往老槐树下一坐,斜眼瞥着柳俊生。

柳俊生傻眼了。他腼腼腆腆地从地上挎起竹篮,结结巴巴地说:“船姑!我该怎么谢你才好哪?”

“谁要你谢?”船姑那双杏子眼,笑得眯缝起来,“只要别把俺这片心忘了就行了!”

柳俊生的脸忽地一下,红到了耳根。他露出那对稚气的虎牙:“船姑,你……”

船姑眼珠一转,说:“以后,你别像别人那样,叫俺船姑了,俺叫邬翠环。”

柳俊生抬起头,望着船姑晕红的脸,答应说:“行!”

“上船吧!太阳快出山了。”船姑拿起了船篙。

到了盛夏时节。邬翠环三间石板房后种的几棵桃树,结出的歪嘴水蜜桃,压颤了枝,羞红了脸。

这些日子,往返摆渡的人,都在嘴巴咬耳朵地议论,说船姑性子变了。过去船姑爱皱眉,动不动瞪圆杏子眼,现在变得喜眉笑目,喊人时不再用“嘿——”,发火时,去了“船姑奶奶”的口头禅,而是满面春风地喊人:“同志——”

芙蓉河的姐妹们,用她们比针尖还尖的眼光,发现船姑忽然喜欢打扮起来了。行船的时候,她时常偷看水影中的自己。她的脸,真像芙蓉河的名字一样,常常罩上芙蓉花似的绯红。

谁知道船姑心里藏着什么秘密呢?

当渡口寂静无人的时刻,船姑捧着柳俊生给她的书,坐在渡船里,双脚踢蹬着水花。读累了,便望望对面的青山,唱一支芙蓉河女儿家常挂在嘴边的歌:

芙蓉河,

芙蓉河,

手里摇船心想哥。

哥呀!

你在哪儿搞建设?

芙蓉河水,掀动满河朝霞,带着船姑的歌声,滚滚东流,惊起成双的水鸟,引出满河的渔歌……

8月,一个满天彩霞的早晨,邬翠环撑第一班船过河。一个每天到后山送报送信的老邮递员,为了宣传新时期的总任务,在船上给渡客读了一篇人物特写。内容是表扬一个百折不挠的青年电工,经过八十多次失败之后,在党委的支持、老工程师的指导和矿工们的帮助下,终于制成了井下开拓巷道的掘进机的事迹。

船姑初听时愣了神,继而忘了支篙。当念到电工名字是柳俊生时,船姑身子歪斜了一下,几乎激动得掉下水去。她稳住了脚,可是船篙却离了手,顺水漂流而去。船姑顾不得追船篙,一把抢过老邮递员手中的报纸,眼睛盯在文章前边的照片上。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心情几乎从沸点降到了冰点。照片上这个人,不是往常的柳俊生。他头戴着胶壳帽,帽子上别着一盏矿灯。最让船姑吃惊的是,照片上的人没戴眼镜。莫非这是和柳俊生重名字的人?她把报纸挨近了鼻尖,细细端详,不觉又笑了。她看见嘴唇的空隙间的小虎牙了,她心跳着埋怨道:“这个该死的!照相换了装,又没戴眼镜,吓了俺一大跳。”一惊一喜,激动得泪水滚下腮边……

这时,老邮递员提醒船姑:“船篙可漂远了。”

邬翠环打了个激灵,从极度兴奋中清醒过来,脸上还挂着晶莹的泪花,把报纸往邮递员手里一塞,跳下河去追船篙。

船,没了篙,又走了主人,被河水冲得转开圈子。渡客们的心里,也像这船一样转着圈子,都在纳闷:“船姑今天神情有点不正常,为什么?”

当邬翠环浑身滴水爬上船时,老邮递员代表渡客提问:

“船姑,你今天怎么了?”

船姑抹着眉眼间的水珠,笑而不答。她怎么能说呢?再爽直的姑娘,心灵上也有一把锁,紧紧锁住那只能对一个人说的话语。不过,经老邮递员这么一提醒,船姑倒想起一件事。她托老邮递员往引水工地送信时,一定要把今天这张报纸,叫她爹好好看看。

船姑怕任务落实不了,一连叮嘱了三个“一定”。逼得老邮递员只好摊牌,说:

“船姑!不瞒你说,我今天选这篇文章来读,可是有的放矢呀!”

船姑的脸腾地红了:“您……”

老邮递员说:“你忘了,‘五届人大’会议文件,全国科学大会文件,是谁亲自交给我,托我送给你的啦?”

“哎哟——”船姑捂着脸叫了一声。

过午,邬翠环找了一个住在渡口旁边的姐妹,替她代管一下渡口,又摘下房后树上的歪嘴蜜桃,换上一身干净衣裳,过河看柳俊生去了。

到了矿山,正逢交接班时间。平峒大巷巷口,人来人往,那飞驰的电机车,那旋转着的天轮,那乌金墨玉的大山……使这个久居芙蓉河渡口的船姑,像到了另一个世界。

等了一会儿,邬翠环终于认出了穿着矿工服,背着电工“四大件”,眉眼乌黑的柳俊生。他刚上井,邬翠环上前斗着胆子叫了一声:

“俊生——”

“翠环!是你!”柳俊生惊喜地说,“走!先到我家去。”

“不!”船姑说,“就在这儿说吧,俺还要赶快回渡口哩!”

两人来到矿车后边,躲开了沸腾喧闹的井口。

邬翠环那双饱含笑意的杏子眼,瞪着柳俊生说:“俺是看了报纸,找你来咧!”说着,把盖着竹篮的白毛巾掀开,露出了歪嘴水蜜桃。

船姑笑着把篮子往柳俊生手里一塞,说:“我呀,也得说你两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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