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0章伴听(从维熙文集10)(11)
老头子当真睁开了眼睛。全病房的人也都朝那相框望去。当今的洗印技术,真是无所不能,我在老人家中看到的那张卷了边、黯然无光的妞妞照片,此时不仅变得色泽亮丽,连妞妞的两个酒窝,都被细致地表现出来了。甄六眼中的两滴老泪,顿时滚落了下来,他嘴唇翕动着似乎要说什么话,朱大夫立刻上前制止说:“请先收起来,老人需要安静。”
“这是我妈,”甄珍向朱大夫解释着,“她能医治我爸的心病呢!”
“现在不行。你要听从医生的。”
甄珍还想争辩什么,朱大夫又开腔了:“老人血脂呈黏粥状,是病发的内因。听说老人犯病,是你们当儿女的引发的。你把照片留在这儿,我先和你商量一下送老人去医院的事。”
第一个反应不是来自甄珍,而是来自甄六。他伸出右手晃动不止,那意思表明他不去任何医院。朱大夫并不理睬老人的手势,继续尽她医生的天职:“在这儿治病,我们当然会竭尽全力,但是你也知道这儿没有大医院的各种设备,我个人的意见是送301,那儿收治军级以上的干部,甄老将军应该马上到那儿去住院。”
“爸……您看……”老头子再次晃起右手。
朱琴急了:“你怎么能听病人的呢,来,咱们出来商量一下。”
室内的人都出去了,只留下我这个失去意义的“伴听”。我还能听什么呢,老人都失语了!但就在这两个人的世界里,甄六老人先示意我到他床头,待我刚刚坐定,他那只没有失去自由的右手,紧紧地把我的手拉在他的掌心之中。他目光直直地望着我,好像生怕我突然离他而去似的。我的心颤抖了,接着泪水失控地流淌了下来……
之后,全凭我对老人昔日的了解,来理解他的手势了。他向我表达的第一件事,我理解是把妞妞的遗像挂在病床旁边的墙上;第二件事,是他拒绝去什么高干医院的病房,他留在这儿治病;第三件事,让他的女儿马上离开这里,别再来看他;第四件事,就是挽留我不要走,他还会重新出声说话的。我顺水推舟地安慰老人说:“相信您能重新站起来,我不会轻易离开您的。就是您女儿坚持送您去301,我去那儿当‘特护’。”
屋外的会谈结束了。朱琴进来向老人传达谈判结果:家属的意见是就地医疗,必要时请些专家来会诊;送不送301医院,视老人病情发展而定。当甄珍再次走向老头子的床前时,老人一直闭合着双眼,任甄珍如何喊爸,甄六也没睁开眼帘。最后,她说她公司脱不开身,向朱医生说了几句感谢的话,就告辞了。直到这时,我才想到我还空着肚子。李贵当天特意为我开了一顿小灶,他陪我吃饭的时候,弄来一瓶凉凉的啤酒,说是冷冻一下肚子里的火气。我说:“你活得可真不轻松。”
他说:“小小公职人员,习惯了左右逢源。”
“你不过是这儿的办事员,棘手的问题该让疗养所长出头哇!”
“你以为我愿意顶着雷过日子啊,人家到杭州休养去了。”
“真有意思,疗养所长外出疗养,这儿条件不是挺好的嘛!”
“蜀中无大将,廖化打先锋。我就是这个受苦受累的命。”
“我看你也算是出师了,你今天回答甄珍的质询,真是面面俱到。”
“这公主还好对付。你还没见到那位甄华公子哥儿呢,一说话能吓人一溜跟头。”
“我已然领教过了。”
“他在深圳,你们又没见过面。”
“在电话里。”我把他与老头子的对话细节,一字不漏地对李贵述说了一遍。
“噢!我醒过闷来了。我说我和朱医生力主将老头子送往301医院,她一直持反对态度呢,那所医院里住的净是些军队的负责同志,她是怕老头子当面向上级谈及交房的事情。”李贵好像是破译了什么重要密码似的,脸上闪过一丝苦笑,“真是机关算尽,千方百计地想化公为私。为了那垄房瓦和地皮,就不顾老爸的病了。”
“画龙点睛,言之成理。李贵,老头子是写不成这份材料了,昨天他还用手比画着,意思是让我起草报告,你看总得了却老头子这桩心愿呐!”
李贵说道:“那你就能者多劳,动手写吧。”
“我说李贵,我是军外人,连开头的称呼都不知道,怎么下笔?这么办如何,你写我给你打印。”李贵面露难色,再三问我这是不是老头子的意愿。我理解了他身为军人的难处,为他解疑说我说的话我负责,电脑存档写明是我代笔执行老人的嘱托。”
“这不属于你我的阴谋吧?”
“就算是‘阳谋’吧!来,为了我们的‘阳谋’干杯!”我举起了酒杯。
啤酒杯子在空中碰撞了一下,我俩将杯中的啤酒一饮而尽……
十
算是老头子命硬,大半生多少关坎都闯过来了,甄六初犯的血栓,经过朱大姐和杜鹃精心护理,20多天过去以后,老人已然能趔趄着身子下地,坐在医用小推车里,出现在楼道上了。不过他的舌头仍然不会拐弯,说话失去了往日的清楚。因而在楼道里遇见一些老人时,老家伙们常常拿他开心说:“哎呀,我说‘中央’,你升官了,你成了二战时期坐着轮椅说话的罗斯福了。”
“我——我——是——中国——的——甄六——”
与老头子下过象棋的丁政委,俯下身子对着他耳梢说:“你还能跟我楚河汉界一回吗?”
“能——能——我能——杀你——个片——甲不——不——留——”
“你这家伙生性好斗,可是你从没赢过我一盘棋。”
“午睡——睡后——到我——屋——我们——”
丁政委看甄六说话吃力,打断了他的话说:“行了,一言为定。”老丁个儿高,说完这两句话后,还弓下身腰十分友爱地吻了吻甄六的秃顶:“像你这样既非常讨厌又十分可爱的老家伙,已然快走光了。你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自从这个半瘫的甄六能够挪动身子开始,他就自觉地离开了医务室,搬回到他那间屋子里来。因为疗养所里都是花甲老人,他们经常找大夫看病拿药,屋里有张病床十分不便,这是他急于搬回老窝来的原因之一;之二,妞妞那张彩色放大的照片,他不愿意让别的老头们看见,只想和她独处。照片镜框是挂在他床前墙上的,他常常坐在轮椅上久久地望着她,一动不动或喃喃着什么。本来病后他就变得语言不清,谁也听不懂他与她究竟在说些什么。每每看到这个镜头,我都为老人的痴情而心动。
此时已至萧瑟秋天,窗外黄叶飘飞凋零的景象,就挺撩人感伤情怀的;加上老人室内这幅画面,我常常感到古典情愫之珍贵。但是朱大姐告诉过我,不能让老人恋栈于悲情困拢之中,所以我还有不断地转移老人情绪的任务,推着轮椅各处转转,或千方百计让甄六背对那个镜框。有时成功,有时失败。
这天午睡过后,他又要痴呆地面对妞妞照片时,我来了词儿了:
“伯伯,您忘了与丁伯伯下的战书了?”
他斜的嘴角咧开了,那是他在笑。我真是高兴死了,先去棋牌室搬过下棋用的小桌,然后马不停蹄地找来丁政委。我给两个老头儿沏上两杯绿茶(那茶叶是我抽空回家时,从家里带来的),又帮他俩摊开棋盘,考虑到甄六只能使用那只右手,我把小桌摆得略向右边倾斜一点。
“当——头——炮——”
“把——马——跳。”老丁故意拉长声音,以和甄六对应。
当两人双双进入角色以后,我把杜鹃找来应急,我去找李贵完成那件“阳谋”的扫尾工作去了。上交房宅的公文,是由李贵起草的,经我修改后曾读给老头子听。费了好半天的工夫,我才听出来老头子的表态,是说草稿语气不够坚决;还责令我们必须在报告上,同时给两个崽子的贪婪曝光。李贵有点害怕,我则亲自挥笔。这是最后的一遍文稿了,我将其扫描进办公室的电脑,以示文本与李贵无关。然后,我又打出成文,以让老头子看得清楚一些。
重新回到老屋之内,屋里的气氛出奇地好。杜鹃站在一旁观战,甄六老头子见我进屋就忙不迭地对我报捷:
“小红——头——盘——盘棋,我杀——杀得他——举了——了——白旗。”
丁政委更是连声附和:“哎呀!我怎么搞的,竟成了老甄的手下败将!”
“你——不该——跳跳——马——该把——车——车——沉底——”
“甄六你的棋艺长道行了,居然兵临我的紫禁城下。”
“我——本——来——就比——你——你——强——”
“完了,我缴枪投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