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9章鼻子备忘录(从维熙文集9)(21)
七
经过一番折腾,像甲壳虫一样的破“华沙”,终于又上路了。肖琦紧闭着眼睛,随着车身摇摆而东倒西歪。他脸色沉郁苍白,似乎桃花坞不是个小镇,而是他的刑场。圆圆却显得十分兴奋。她一会儿逗那只蜷缩在脚边的狗,一会儿和大背头攀谈:
“还有多远?”
“十华里左右。”大背头反问,“女同胞,你们到这鬼地方干什么?这儿没有温泉供你们洗澡,也没有冰雕供你们欣赏。”
“来看雯雯。”圆圆回答。
“看她?”
“刚才你不是说给她送过治癌的‘五毒’吗?”圆圆诡秘地一笑,“可是当我追问你何以知道她这么多事情的时候,你表现得有失诚恳,回答我说‘无可奉告’。现在,可以收起你这外交辞令了吧!”大背头从后视镜中捕捉到了圆圆的眼睛,他和她在镜子中对视着:“他是谁?”
“我爸爸呀!”
“废话,我问你他的名姓职业?”
“用不着你多花费心思去猜了。”肖琦睁开困倦的眼帘,“我就是被你骂了半天的那个作家!”大背头毫无惊讶的表情:“第六感早就告诉了我这一点。但是我不敢断定。刚才的辱骂,是我对你……我在鉴别真伪。请原谅。”
“结果怎么样?”
“您还是个有良知的作家。”
肖琦苦笑了一声。“您能来看雯雯,这是其一;其二,您那双悲天悯人的眼睛,让我心灵战栗。”大背头侃侃而谈,“我做了件非常对不住您的事,您能答应我不生气吗?”
“你刚才不是说了吗,车上坐着个佛教徒。”圆圆插嘴说道,“出家人以慈悲为本。”
“我想我若再隐瞒下去,就是对您的犯罪。雯雯归厂以后,曾托我给你写出一封长信,但是因为我当时憎恶您美化了雯雯生活,给恶魔一样的绒鸟厂老板吹喇叭,我把那封信给烧了。”大背头脸上出现了尴尬神色,但话音依然响若雄鸡打鸣,“雯雯的信,是一封忏悔录,是一份自白书。她在信里回忆了那天在临江宾馆里她的失态,她把自己形容成感情的窃贼,占有了不该属于她的财富;求您理解,请您爱人原谅;她还在信中请求您,把这封信上交给文联领导,以洗清您自己……”
车上出现了怕人的死寂……大背头失神地望着挡风玻璃。圆圆紧紧握着肖琦的一只手。肖琦伤感地重新闭上自己的眼睛。
那肉贩似乎听出了什么门道,一句接一句地询问着:
“那女瘫子和您还认识?”
“那女瘫子简直是攀高枝了!”
“那女瘫子咋就不照照她自个儿的模样呢?”
“这真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哎!你把车往哪儿开,上桃花坞该往右拐,你咋往左边开?”肉贩发现司机把汽车开错了方向,不禁嚷嚷起来。
大背头没有回声。圆圆对肉贩说:“你当一会儿哑巴好不好?”
“这道儿我熟得闭着眼睛都能走,他走错道儿了!”
圆圆看见了大背头阴沉的脸:“你这是……”
“去天堂!”他闷闷地应了一声。
肖琦闭着的眼睛猛地闪亮了:“你说什么?”
“……”他的话音含混不清了。
圆圆仿佛预感到了什么,她害怕地望了望爸爸的脸,肖琦顿时被女儿的情绪所感染,嘴唇翕动了老半天,没有再说出话来。车,停了下来。目光所及之处,都是半人多高的野酸枣棵子,它们的枝枝杈杈,歪七扭八地伸向茫茫沙原。在荆棘丛生的荒地上,隆起着一座座土坟,它们的排列虽然没有城市楼房那么规整,却有着城市楼房般的拥挤。似乎这荒原的一角,也是社会的一隅,生者在地上擦肩摩踵地奔忙,死者的幽灵在地下像蝼蚁般冲撞……大背头停步在一座新坟面前,垂下了他狮子般沉甸甸的头颅:“她应当再见你们一次的,可是她早走了一步。为她的死,我狠狠揍了他们厂长一顿,被镇上公安机关戴上手铐拘留了一周!瞧——”他露出手腕上的铐痕。
圆圆眼泪夺眶而出:“雯雯活得不易,你也活得不易……”
肖琦无暇顾及两个青年人的谈话,他像坟前的一座石碑般直立着。他口中没有悼词,眼中没有泪水,只是慢慢地弓下瘦高的身腰,向坟里的雯雯深深鞠了一躬:“我是吝啬鬼,我……也是个残缺的人!”
小而硬的雪粒停住了。
沙原上卷起了阵阵沙暴。
风扯开了肖琦灰白的头发……
风吹开了圆圆脖颈上的围巾……
风撕开了天空灰云的一角,终于露出了被流云切掉边缘的太阳的脸。“像方的!”圆圆仰起头来说。
“从远古它一直就是方的!”大背头似在叙述太阳的历史。
“不!神话中说,太阳是金马车上的一个轮子,”肖琦向往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它应该是圆的。”
“肉贩子呢?”圆圆的思维首先跳到了现实。
肖琦和大背头翘首眺望。他们仨终于在那棵最高的歪脖子酸枣树杈上,发现一团黄糊糊的东西——那条瘸了腿的脱毛野狗,正在接受肉贩的处决……
1986年8月盛夏
【春之潮汐】
……人们在春天的大街上,摩肩接踵地匆匆而行,不知他们都在寻觅着什么。
——作者偶想
[第一封信]
亲爱的哥哥:
你来信说,在报纸上看见了我的事迹和照片,因高兴而破例地喝了两杯林区自己酿造的烧酒。唉!对你说实话吧!自从我的名字上了报纸,我已经吞下去自己为自己酿造的那杯苦酒了。
你远在茫茫林海,一定对我此时此刻的心情难以理解。你会说:“苓苓!难道你对你赢得的荣誉不激动吗?你可真是个怪物!”你也知道,我从小脾气确实有点怪。爸爸妈妈在世的时候,曾有一次对你我说:“苓苓和卫卫最好能换个性别。”因为哥哥你性格太温顺了,温顺得像只猫咪;我太野了,野得就如同一头小马驹子。你不会忘记吧!当我们小院里那棵枣树,像红玛瑙一样压颤了枝条的时候,你唯一的办法,是拿出长竹竿来打枣;而我却赤着脚丫爬在树杈上去摇。摇啊,摇啊!那红枣便像雹子雨一样,从枝头坠落下来。爸妈隔着竹帘笑着:“瞧!他们兄妹把名字更换一下吧!苓苓改名叫卫卫,卫卫改名叫苓苓!”尽管这样,“文革”前那批“老插”,爸妈还是叫你去了;因为归根到底你是个男的,我是个女的,卫卫还是卫卫,苓苓还是苓苓。你走了,从兵团走向苍苍郁郁的林海。
现在,已经到了80年代,我还觉得我们应当调换一下生活的位置,让我戴上你们伐木人戴的耷耳皮帽,蹬上絮满了乌拉草的大头鞋,拿着电锯,放开喉咙喊那“顺山倒”或“逆山倒”的号子,让群山响起我的回声,那有多么惬意呀!其实,本该让你来到我们“青春电视机厂”,穿上洁白的长衫,蹬上无尘拖鞋,干我这个技术员的工作:沿着流水作业线巡回检查,检验半成品和成品的质量,你一定比我干得更为出色!
说真的,报纸登载我的那篇通讯名不副实。你想想,把日产电视机二百台一下提高到六百台,是一个技术员干得成的活儿吗?我就是再生的千手佛也无法创造这样的奇迹。我只不过参照了日本、联邦德国电视机的技术资料,参与了引进设备——流水线的组装。真正的功劳属于总工程师和将我的设想付诸实践的工人姐妹们。记者写这篇报道时,可能是为了突出自学成才(其实,我并不算成了才)的知识分子吧,姐妹们的名字都不见了,只突出了我的形象。从那天起,我就再也不能安安静静地生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