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5章鼻子备忘录(从维熙文集9)(7)
老王手摸着满脸胡子楂儿:“俺想来想去,家猫变野猫,野猫又变成野狸子,搅得鸡犬不宁,总得有个由头。那猫过去又仁义,又老实,又能捉鼠,又能看宅。你俩说说,这是他娘的咋回事哩?”
沉默。
我们能说什么呢?
“俺山沟沟人,虽说文化水平不高,可是明达事理。除了那个野妮子,咱两家算得上近邻了,关于那只猫,你俩有啥话,能不能对俺说说!”老王分明看出了我俩各揣心事,便提出了诚恳的请求。
我犹豫不决,转身去提暖壶给老王续水。她快人快语,难耐令人窒息的沉默:“王大哥,‘三黑’变成无恶不作的野猫,确实事出有因,我向王大哥提出一个要求,你要是答应,不,要认真履行你答应的事情,我可以告诉大哥一点情况。”
“你说。”老王笑了笑,“俺说话算数!”
“真?”
“俺是山里汉子,你还不信实俺?”
“条件就一条,你听了这事儿后,不许你动手打改枝。这孩子素质并不坏,只是太……太……”她沉吟了片刻还是爽快地把话吐出嘴唇,“她太‘革命’了,几件事儿都发生在大哥出差给厂子买料或不在家的时候。俗话说,‘物极必反’,兔子急了还咬人三口呢!”接着,她把追查“猫儿盖屎”和在“白鬼树”发生的事情,完整地述说了一遍。
老王先是脸色铁青,继而咬牙切齿。我赶紧补充她的话说:“王大哥,事已至此,那‘三黑’的野性没法改掉了,你千万不能拿改枝撒气。说来说去,根子还是怨我们,要是我们不搬到大哥院里去住,就没有以后这些鸡零狗碎的事情,‘三黑’也就变不成没了猫性的野兽!”
“还是怨俺家教不严哪!”老王喝了两口茶,“让你们在我们王家,受了那妮子的不少委屈!”
“王大哥,改枝喜欢毛主席像章。”她打开箱子,从一块丝绸里拿出那个大号的毛主席像章,“搬家时,我张不开口,这回大哥来了,你转交她吧!”
老王不接,并连连摇头说:“她不配戴这东西。”
“不。王大哥你一定转给她,说明我们并没记恨她。”她把像章硬是塞在老王手里,然后有意增添着窑洞里的轻松气氛说,“刚才王大哥的保证,毛主席都听见了,你要是对妮子有失粗暴,可是对伟大领袖的不敬啊!”
老王把像章揣进口兜,站起身来说:“我去找那吃了疯人药的妮子,谢谢你们了。有空跟队长说一声,到俺家去坐坐!”
“再见——”
“回头见——”
隔着铁丝网的间隙,我们目送着老王的背影远去……
老王走了。“三黑”的故事,并未到此终结。
村里传到矿山的最新消息说,那瘸猫又带着山狸子——外加臊狐狸,对村里进行了一轮更为严酷的骚扰。叼走了羊圈里的五只羊羔不说,还咬死了一部分住户的家猫。不管这消息掺了多少水分,还是使我们的心灵为之战栗;猫带着非同族的异类,来撕噬猫类家庭的成员,这表明“三黑”的野性已发展到疯狂的程度。
我想,几个月内,“三黑”的行为一定充满英勇机智和悲怆壮烈,不然何以能把飞禽走兽都调动起来,轮回演出这一幕幕令人心悸的山乡野剧呢?!
据夜间值勤在岗楼上的警卫说,在秋天的月光下,他用八倍的望远镜看见过这夜袭村落的动物支队。那瘸猫时而领路在前,时而停下断后,就像看动画电影那般。因为他负有监管囚徒的任务,不得任意开枪示警,不然他会准确无误地打死那只瘸腿野猫的。警卫说得十分轻松,但我们的心却更加沉重,因为迟早有一天,老乡是会动用枪支除害的;“三黑”即使真是虎猫的后裔,能逃脱子弹的追击吗?
大概那天是八月十四,屮秋节前一天的月儿,已经圆如冰盘。劳改队宣布第二天放假一天,并允许外出到市镇,买些节日吃用的东西。
我俩躺在炕上,面对窗外一轮皎月,首先谈论的话题,竟然不是昼夜思念的北京亲人,而是曾经皮包骨头的“三黑”。
“真是不可思议。”我感叹着“三黑”命运线的曲折多变。
“其实这是一道小学生算术题,如同1+2=3那么简单。”她说,“不知你还记得不,杰克·伦敦曾经写过一条驯良的家狗,变成狼群首领的故事?”
“书名叫《荒野的呼唤》。”我脱口而出。
“这‘三黑’的命运不是挺近似那条异化了的家狗的吗?”她说,“当然,猫和狗的故事,相距有一个多世纪。但‘三黑’猫性的异化比杰克·伦敦笔下的狗更富有内涵。”
我哑然无声了。
她刚要再说些什么,突然从小村的方向,传来几响清脆的枪声。它撕碎了秋夜的平静,若同射穿了我们的胸膛。
没有相约,我俩同时从炕上坐了起来。尽管月光如水,但有铁丝网外的大山阻拦,我们只能看见眨眼的红灯和夜空中悬着的月売。
“会吗?”她问。
“总有一天。”我答。
“但愿晚一点轮到它!”她说。
我说:“我们想有一天它脱净野性,重新从动物世界回到人间的‘伊甸园’!矿山对带家眷的养猫,并没限制得那么严格。”
“别。让它在它的领地里生活吧!这儿没有‘伊甸园’。”
月下的幻想。
月下的梦呓。
第二天,我们才知道我们编织的是充满理想色彩的小说。早晨,吃罢早饭,我们按劳改队规定,外出请假去买月饼。临行前,我和她商量好了,先去房东王家打听一下昨夜响枪的原因,目的不外乎探听一下“三黑”的生死信息。
昨夜月光皎皎,早晨下开了迷离秋雨,我俩各披着一件矿山发的贴胶雨衣,走出铁丝网,奔往通向小村的山路。
雨声淅沥。
山草枯黄。
没离开铁丝网几步,我突然惊愕地叫了一声,立刻停住了脚步。她似乎意识到了什么,从我身后跑了过来。我们像两根树桩一般,戳在那儿一动也不动了。山路旁的草丛里正躺着饮弹的“三黑”,血从它腹部淌泻出来,染红了路旁的野草;它的头朝着窑洞方向,表明它中弹后是想往这儿奔逃的。这是偶然的巧合?还是它想到窑洞和我们来作最后的诀别?
她用哆哆嗦嗦的手指,把“三黑”的尸体翻了过来。昔日“乌云盖雪”的“乌云”已经变得脱落斑驳,想必那是它在和异类格斗时,被对方咬下去一块块黑毛。那袒露着的一块块光皮,标志着它曾在兽群中,有着无数次厮杀的生命历史。
“‘三黑’!”她轻声呼叫着它。
只有秋雨在低声呜咽。
“我知道了,它为什么倒在了这儿!”我为她解疑地指指山坡——山坡上是一片囚徒的墓地。矿井塌方冒顶和瓦斯爆炸的死者,以及病疾而终的囚徒,都安葬在这块向阳的坡地上。
“就埋在这儿吧!”她抬头看看,脸上流淌下来的不知是泪水还是雨珠。
“路上要过人的,快——”
“我回去扛把铁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