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9章鼻子备忘录(从维熙文集9)(1)
【猫碑】
此碑的墓志铭留给后人填写
——作者
[上]
“养只猫吧?”她说。
我说:“别。”
“为什么?”
“狗是忠臣,猫是奸宦。古书里是这样说的。”
这话,大概是我和她第十一次关于养猫问题的对话。
头一次“猫话”,大约说在公元1955年。那时,我和她风华正茂。六七户人家居住的那所四合院,也因我和她的青春闪烁而熠熠生辉。尽管四合院的屋脊上没有皇宫闪光的琉璃,院内也没有故宫石雕的青龙铺地;但院内有座花坛,蜡梅、芍药、百合、月季、海棠……四季都有落黄,四季又都是花季。那时,她说过要养只猫。
“别。”当时我好像就是这么说的。此外,我对她说了一系列的理由:
“猫不像人,男人发情时脸上起壮疙瘩,女人萌春时脸上多几根桃花刺;那公猫母猫在二八月闹起春来,嗷嗷嗷地叫得瘆人。你用机枪扫射,大炮轰它,它都满不在乎。”
听一个同行说,他在书桌上赶写一篇急稿。猫伏在案头静观了一会儿,觉得主人钢笔尖在稿纸上跳来跳去挺好玩的,便用前爪和钢笔耍戏起来。结果留在纸面上的不是诗文,而是张天师画的天书;歪七扭八的笔道道,成了一张猫国的地图。
“猫太贪腥,不仅喜欢吃鱼,解放前的小报上,曾刊登过这样一条花边新闻。北平行辕公署某军政要员的三姨太太嗜猫如命,她豢养了八只波斯猫。一天,太太来月事,她把猩红的血纸,信手扔在马桶旁的便纸篓儿,便更衣整装准备随先生去出席晚宴。笑话出在她忘记了盖上手纸篓的盖儿,八只猫嗅味而来,一场你争我夺的猫战之后,血纸被太太命名‘碧眼’的公猫所得。‘碧眼’为太太的宠中之宠,每随先生出席宾朋家宴,必将其揣于怀中,以波斯猫增加她雍容华贵之仪态。不想,这次先生上司的家宴‘碧眼’却让她大丢其丑。宴席摆开,大员们纷纷携夫人入座之后,主座的长官太太见‘碧眼’安详温顺,便要亲自抱一会儿‘碧眼’,以增加宴会高雅祥泰气氛。三姨太太莞尔一笑,站起身来,隔着圆桌将猫送给女主人,就在饭桌上交接之际,‘碧眼’如一只飞艇,突然从爪尖上撒下血色传单,不偏不正地正好落在石斑鱼的鱼盘之内。
“初时,男女宾客不知此为何物,有人用公筷挑之,则很快知之为月潮血纸。木呆之后,一阵哄堂大笑,讥嘲之声,溢满宴会厅堂:
“‘“碧眼”定属公猫,此乃恋主之举也!’
“‘此猫神灵,恋主已至“爱屋及乌”之深度!’
“‘x公,“碧眼”对你太太如此情浓,你可让位给“碧眼”了!’
“‘……’
“三姨太太羞愧难当,以手遮面逃离宴席。先生拉过‘碧眼’,在嗷嗷鸣叫声中,赏了它一枪。一张血纸,冲散了宴席不说,先生归家,又枪毙了剩下的七只纯种波斯猫。三姨太太为此而惊疯,出宅而去。”
第一次猫论,至此而止。
倒也立竿见影,她再不提及养猫一事。
怎奈,我和她居住的四合院,有其和猫难以割舍的历史典故。据同院研究清史的金老先生查证,这几条胡同,自明至清,皆为皇宫囤积粮草之地。
粮多,皆为上品皇粮。
鼠多,多是红眼耗子。
尽管历史延续至“民国”字号,粮仓粮库早已不复存在,青堂瓦舍磨砖对缝的四合院,代替了军秣粮草,但昔日打洞繁衍的鼠类家族,并没因粮仓移址而进行部落搬迁。先是刘家大妈,后是霍家小妹,以及迟家大嫂,清史专家金老当然更不例外——家家都养起了捕鼠的猫。
花舍变成了猫宅。
猫宅又变成了猫国。
就如同人打哈欠,对人有传染作用一样,不久,便引起了她的条件反射。两次、三次……九次、十次的“猫话”,便形成一股枕边风,不断吹进我的耳膜。我自觉耳膜逐渐变软,大有泄洪闸门即将被打开之势。我以猫儿搅乱我的思维,影响我的写作为由,拼命筑堤以防决口。但是到了第十一次“猫话”我已成为强弩之末,无以应对了。到了第十二次“猫话”时,她势如破竹般地逐条驳斥了我俩前后十一次“猫话”中,我的那些不能养猫的理由:
“咱家不养猫也白搭,到二八月闹春的猫足有一打(十二只),多一声嗷嗷嗷叫和少一声嗷嗷嗷叫,不影响猫国大合唱的刺耳噪音。”
我说:“是那么回事。”
她又说:“你说作家怕猫搅乱他们写书,也不尽然。你看,这本杂志上印着老舍先生弯腰逗猫的照片呢!多风趣!这足以证明他家里是养猫的。此外,我还听说夏衍和冰心先生家里,也都有猫。”
我说:“对,养猫的作家数字,超过不养猫的作家数字。我是少数派。”
她接着说:“你说的八只波斯猫争抢‘例假纸’的奇闻轶事,肯定是报痞编造的报屁股新闻,用以招徕下三流的读者;再不就是小报老板,借这血色噱头,增加报纸印数,发胡编乱造低级趣闻的横财。”
我说:“你分析得很对,那条猫的花边新闻,不外是增加感官刺激。以一个新中国公民的角度去透视,那花边新闻,无异于精神鸦片。”
“你认输了?”她说。
“不认也得认。”我答。
“有理你摆嘛!”她拿出民主精神。
“不摆了,反正这古色古香的宅院,已然是猫的天下了。”我说,“你去抱只猫来吧,最好挑一只不会出声的哑猫。”
真是“猫”不逢辰,正在她选择种儿纯正、毛色好看的小猫时,1957年的风暴升级了。连人窝都被飓风卷走,猫窝何以存在?十二次的“猫话”至此终结。
[中]
我和她都不曾想到还会有第十三次“猫话”。1958年至1972年,十四个年头的劳改生活过后,死梦返青,棒槌抽芽,我俩居然又旧话重提,重新谈起了养猫问题。
当时,我们在季候风里,折筋斗、打把式地浪迹到了山西太行山脚下的一座小村。我和她之所以能和真正的公民为伍,实因这座劳改矿山的监舍,人满为患,监舍超员;矿山一面大兴土木,抢盖一间间圆拱形窑洞,一面把带眷属的黑色群落,安置在界邻煤矿的小村,暂时落脚。
房东姓王,在煤矿附近的一个小作坊里,当翻砂工。上有老爹老娘,下有挨肩的四个妮子,这老少三代同堂的庄户人家,本来已经人口不少,紧靠西北的小屋又搬进来我和她,小院便显得熙熙攘攘。
“你看见了吗?”她指指门外的泥巴棚棚。
“看见什么?”
“你扭头看看。”
我歪头一看,泥巴棚棚里的土台上,有一窝猫。老狸花猫端庄而坐,五只各种颜色的小猫,正围着老猫耍戏,有的用爪尖搔老猫脊背,有的追逐老猫摆动着的尾巴,有的钻入老猫的脐下吃奶,有的舔着自身腿上的毛毛……真是一幅肖像逼真、姿态各异的群猫图。
“怎么样?”我知道她问“怎么样”的背后含意。
我打岔说:“挺像王大嫂和她那群妮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