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4章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8)(43)
江浩走后,杜鹃久久沉浸在喜悦和兴奋之中,她万万料想不到,这次短暂的会面,会给她的家庭带来一场空前的浩劫。事情说起来似乎也很偶然,有一次,杨虹追问江浩在杜鹃家里都谈了些什么,江浩漫不经心、所答非所问地说:杜鹃家里是个书的海洋,比得上一个大图书馆。江浩的回答本来是坦率而诚挚的,但是,到了那个把书籍视为敌人,“知识越多越反动”的造反年代,江浩提示的这几句话,像颗危险的信号灯在杨虹头脑里闪亮,她带着“造反兵团”的一部分戴红臂章的人,高举着“文攻武卫”的大旗,冲上了杜志辉教授住的小楼。
喜欢静静思索事物的杜鹃,最初,也参加了另一个旗号的“造反兵团”,但是她看到纷乱的街道、武斗的流血、老干部被揪着头发游街,她常常心跳地闭合了自己的眼帘。为了寻找心灵上的平静,她悄悄地溜出兵团,好在她沉默寡言,人又娇小,不被“战友”们注意。她掩蔽在城外西山背后有解放军站岗的军工基建小楼,读着《明史》,她从没有想过爸爸会成为被攻击的对象。杨虹领着人到她家去时,杜鹃不在家。杜志辉的院子里,只有周总理指派来给老教授当助手的刘萍。为了拦阻红卫兵上楼,她首先吃了一顿皮带,被锁进地下室。杨虹带着小弟兄们,在三楼把杜志辉团团围住。
杜志辉教授平日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和独生女儿杜鹃都很少说话,看见一群男女青年围拢来,最初并未在意,只是淡淡地招呼他们坐下。
“坐在这儿会脏了我们衣裳!”穿一身旧军装的杨虹,尖厉地说,“今天来这儿,是造你这个‘反动权威’的反,叫你交代罪行来了。”
这真是平地一声雷,老教授顿时蒙了,他喃喃地低语说:“你们别弄错了,我是热爱社会主义祖国的知识分子……”
老教授话音未完,就被粗野的口号声打断了:
“你是‘吃屎’分子!”
“知识越多越反动!”
“你给希特勒造过坦克!”
“你是外国派遣的特务!”
“说!是谁派你来的?你的主子是谁?执行什么任务?”
杜志辉的太阳穴像挨了重重一拳,脑子里嗡嗡作响,脸色苍白如纸,一时竟无言以对。因为这对于他太突然了,他在30年代抱着改变“东亚病夫”面貌的愿望出国留学,没有寻找过一点个人幸福。40年代,从德国逃亡到英国之后,他才和一个华商的女儿结了婚,后来生下了小杜鹃。当他抱着牙牙学语的婴儿,站在轮船甲板上穿过直布罗陀海峡和苏伊士运河,到印度洋时,他心潮如海浪一样翻滚。在远方出现东方海岸线模糊的影子时,他泪水流淌,竟忘记了手里还抱着个婴儿,失神之际,把杜鹃滑落在甲板上。为这件事,杜鹃的母亲多次和杜志辉争吵,杜志辉总是一言不发。杜鹃的母亲经受不住他精神上的冰冷,在国家三年困难期间,离开了杜志辉,回了英国。被杜鹃称呼为刘姨的刘萍,很理解老教授的心情,她很想全面担起这个家庭担子,对杜志辉多次有过表示。但刘姨就是刘姨,杜志辉生活上泾渭分明。他大脑皮层的每一个细胞和每根神经,都是为祖国繁荣强盛而存在的,他怎么能想到这些青年人会造起他的反来了呢!
这时,一个戴红臂章的青年人,匆匆跑上三楼。他从杜志辉二楼卧室的床头柜上,搜索到一只银质酒杯,银杯里装满了泥土。这个青年高声地喊道:“战友们!你们看!这只银杯可以剖析出几个问题:第一,杜志辉是大地主家庭出身;第二,世纪已经进入20世纪60年代,他保留着古老的银杯,时时刻刻在想复辟复古;第三,这银杯的泥土里,已经长了青苔,说明日久天长了,他摆在床前日日夜夜思慕他的地主庄园生活!”
几个红卫兵上来,揪他的头发,按他的脖子,叫杜志辉弯腰低头。杜志辉数十年的正直生活,养成不会弯腰的习惯,于是,招来的是拳打脚踢。老教授眼角嘴角开始滴血,他们把他按在地上,刚刚松开手掌,杜志辉倔强地站起来。这时,老教授第一次感到女儿的可贵,如果要有杜鹃在身旁,向青年人解释一下,该有多好,但是这些陌生的面孔中,没有杜鹃的影子。他愤怒地睁大一双眼睛,忽然从人群中看见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人面孔,他记起来这个青年是和杜鹃坐他的轿车到他家来过的那个人,便目不转睛地注视起来,目光流露出期待……
江浩一直站在人群背后,他内心十分矛盾,斗争“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是革命行动,“文攻武卫”是江青提出来的,不能怀疑。但是,他看见老教授满面血痕,内心里剧烈地颤抖,难道这样对待一个老知识分子就真是真革命吗?他挤到红卫兵前面,用胳膊阻拦着撕扭老教授的红卫兵说:
“停手——”
“江浩!你要干什么?”杨虹瞪圆了眼睛,“我不允许你犯立场错误!”
“我想,叫他把这只杯子解释清楚,应该允许人家说话!”江浩高声地回答说。
“对!叫他交代思想!”
“说!……”
“这只杯子历史很长!”老教授不卑不亢地说,“不错,它是地主庄园的东西,1933年我出国之前,在杯子里装上一杯祖国的泥土,以激励自己不忘祖国山河大地,激励自己为中国富强学好本领。它陪伴着我到过德国、英国、法国、瑞士……回国时,我把一切几乎都留在国外了,但我的全部书籍和这杯泥土,我舍不得丢下,我放在身边,总听见泥土对我喊:‘志辉!就是把骨头变成灰,也要为祖国的强大有所建树,中华民族是个饱受帝国主义欺凌的伟大民族……’”
“说你为什么给希特勒服务?”杨虹挑着嗓子,打断老教授的话。她有一副金嗓子,嗓音洪亮,在小楼里响起嗡嗡的回音,“不是叫你臭表功!”
“我是被扣,没给他们画过一张图!”
“为什么偏偏把你扣下?”
“交代……”
“说……”
“……”
小楼里又充满了粗暴的呼喊声,在这些呼喊声中,把一切最肮脏最卑贱的字眼,把中国60年代最流行的政治帽子,一齐倾泻到杜志辉头上。杜志辉感到灵魂受了最大侮辱,动了火气,他把那杯泥土往怀里一揣,狂怒地喊道:“你们还有资格说我为希特勒服务?我见过德国冲锋队员,但他们也比不上你们野蛮……”
这一下,飞向杜志辉脸上身上的不是拳头,而是皮带的铜环和木棒,他们一边打,一边喊叫着:
“叫他带着花岗岩的脑袋去见上帝!”
“叫他去地下吃屎!”
“……”
江浩想不到老教授会如此犟拗。他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心情,挡在老教授身旁,遮挡着皮带和木棍的飞舞,他胳膊和额头被打了好几下。杨虹又气又疼,死命地把江浩从杜志辉身旁拉开。
江浩急了:“为什么不叫人家说话?”
“一杯泥土就迷住了你的眼睛?”杨虹反唇相讥。
“住手……”江浩喊叫着。
“你忘记了吗?革命就是暴动,革命就得使用暴力!”
“那是指战争年代说的!”江浩到底挣脱了杨虹的纠缠,跑到红卫兵面前。
但是已经晚了,杜志辉老教授早被打得昏倒在楼板上。不知是青年人的良知开始苏醒,还是由于害怕严重的后果,许多红卫兵向楼道口退去。这时,楼下负责查抄的红卫兵,已经把书刊(不分文史理工)运到一个空场,只用了一根火柴,烈焰便腾空而起;灰烬和焦煳的纸页在空中乱飞,连老槐树的树杈都被烤煳了……最后,“造反派”把杜志辉的住宅,又检查搜索了一遍,把认为有实用价值的东西搬上卡车,一溜烟似的开走了。
约莫过了有半个小时,杜志辉从昏厥中醒了过来,第一个感觉就是两眼刀剜般地疼痛。他忍痛睁开眼帘,面前一切都变得像迷雾一般,他的视神经被打坏,世界在他面前模糊不清,他眼睛瞎了。
“杜鹃!”
“杜鹃!”
“把你的臂章给我撕掉!”
“刘萍!你在哪儿?你去告诉周总理,我……”
杜志辉喉咙喊干了,他双手摸索着到了小楼窗口,闻到一片焦煳气息,他意识到正在焚书,便从楼口探出两只手,嘶哑地喊道:“别动我的书,你们可以打死我,千万别烧资料,那是我半辈子的心血……”
焦煳的灰烬被风吹起来,扑打在杜志辉脸上;他感到多年心血,被毁之一炬。愤怒、悲痛像石磨般磨碎了他的心。他摸了摸胸口,那只盛着泥土的银杯尚在怀里,便取出来亲了又亲,喊了一声:“祖国的大地!我和你做伴去了!”
杜志辉从三楼窗口扑了下去。
刘萍砸开地下室的窗玻璃,跳出来给周总理办公室摇电话时,抢救已经来不及了。刘萍把杜鹃叫回家里,她没有说出一个字,就昏倒在杜志辉身边……
四
“从这天起,我再也没有见过杜鹃!”江浩低垂着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