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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1章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8)(30)

那是5月的一个早晨,他拿着一把扫帚,正在打扫校门,一辆淡灰色的轿车停在学校门口。陆步青有意无意地望了一眼,从轿车里走下来一个身穿海军军服的人,陆步青顿时愣住了,连手中的扫帚也掉在了地上。来者是个身材颀长、面孔白皙的青年军人,他腋下夹着个公文皮包,不失礼貌地向陆步青问道:

“请问同志,党委会在哪儿?”

“进门向左拐。”陆步青的心狂跳起来。

“请问辛农同志来学校了吗?”

“他……他就住在学校。”陆步青回答说。

青年军人迈着有力的步伐走进了学校。陆步青望着这个矫健军人的背影,心里开始忐忑不安了。他内心判断着:夹着公文包的海军同志,显然是办公事的;什么公事?最大的可能是和他那篇论文有关。果真是这样的话,辛农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呢?他真是不敢想下去了。

开车的小司机,看见陆步青手中扫帚落地,一直没有去拾,只是呆呆地发愣,或许是认为他身体不太舒服吧,便走过来弯腰把扫帚拾起来,朝陆步青露着两颗小虎牙,微笑着说:“是不是哪儿不舒服?工人同志,我来替你扫!”

陆步青夺过扫帚,说:“不用,我自己来。”

小司机为了压住扫起的灰尘,拿起胶皮水管一边喷水,一边和陆步青攀谈起来:

“哪儿的人?”

“海边。”

“当工人几年了?”

“八年了。”

小司机又龇牙一笑:“是个老工人师傅了。”

陆步青苦笑了一下,问道:“刚才那位同志,认识我们辛农书记?”

小司机摇摇头:“我们政委认识。他俩一个在解放战争中是团长,一个是团政委。我们政委秘书是为调一个右派来……”小战士感到似乎不该说这些,眼珠转悠了两转,麻利地闭住了嘴巴。他不无好奇地看了看陆步青说:“你……贵姓?”

陆步青已经被这件突然降临的喜讯弄蒙了,顾不得回答小司机的提问,兴冲冲地就朝校内跑。走了几步,他感到对小司机有点失礼,便又扭头说了声:“谢谢你——”然后,直接朝辛农住的丁字楼走去。

丁字楼的楼前楼后,在校内控改造的几个地、富、反、坏、右分工中,是属于他的卫生管区。因此,陆步青来这里扫地是名正言顺的。可是当他到达辛农窗外时,两只手已经因激动而不听使唤,就如同一个痉挛病的患者,手臂抖动得竟然握不住一把扫地的扫帚。对党的壮丽事业的向往,对生命、理想的追求,对献身祖国的渴望……在这分秒之间都复苏过来,致使陆步青一时之内容纳不了这么大的感情冲击,感到头晕目眩、不知所措。他索性放下手中的扫帚,靠在墙角上,努力使自己狂乱的心情平静下来,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辛农会客厅的窗户是敞开着的,用不着陆步青凝神谛听,辛农豁亮的嗓音,就飞进他的耳朵:“……我看,你们肖政委是不是有点精神失常?”

“报告您,”那个年轻军人的话音,“他身体和您一样健康。”

“那怎么会想到使用这个不认罪的右派?”

“政委根据材料认为,陆步青不但构不成右派,而且是个坚强的左派。”

辛农放声笑了:“根据?”

“您想,一个没有爱国心的青年人,怎么可能头上顶着‘雷’,还如此关心我们的国防建设?!”

“你要知道,极端个人主义和严重的名利思想,经常披上美丽的外衣招摇过市,……”

“不管怎么说,他提出的‘音响自导鱼雷’的设想,有论据,有见地。我们肖政委喜欢这个人才,我们愿意要他去搞科研,肖政委请您割爱。这是我们的调函。”

室内突然沉默了……

辛农客厅里那个老式挂钟,用叮叮当当的声响,填补了沉默的空间,报告人们已经是上午九点。钟声响过之后,又是一阵难耐的寂静。陆步青在此时此刻,心脏就像突然停摆、血液凝固了一样,屏住呼吸,静听着辛农的声音。因为辛农点头或是摇头,不但要把他的命运拋向两个迥然不同的世界,而且还将是对科学的最后判决。

沉默在继续……

陆步青看见顺着窗口飘出来一股淡蓝色的烟雾,他想到那是辛农点着了那个杜梨木雕成的烟斗,在踱步沉思。也许是那位年轻的军人,对辛农这种踌躇有点焦躁了,高声地说:“辛书记!您应该为我们的调动开‘绿灯’,他离开这儿,不过是少了学校一个勤杂工,却多了我们军事科研单位一个有力的骨干!”

辛农洪亮的话音响起来了:“叫一个不认罪的右派,戴上军帽,挂上红领章?!亏你们说得出口!右派是什么人?是我们的敌人!我很不理解,你们怎么偏想使用这样的人?!你回去告诉老肖吧,就说老辛不同意他的调动。”

那位军人从原来的要求上后退了一步说:“您如果不同意调动,能不能把他先借给我们一段时间?”

“别磨舌头了。”辛农语音里流露出不可动摇的坚定。

“我是个有三十年党龄的老党员了,在敌我问题上,不能有一点含糊。回去你对老肖说,要是他还坚持要这个右派,我们这一对老战友,可会变成冤家对头。我要上党的纪律委员会去告他的状,撤他政委的职!”辛农宣读了这篇“判决词”之后,高声地笑了。

“辛书记……”

“不要说了,你回去替我向老肖问好!”

“……”

门“吱——”地响了一下,那位矫健的军人,带着懊丧的神情,走出了丁字楼。

陆步青木然地站在墙角,心里如同揣了一块冷冰,从头顶凉到了脚跟。他睁着那双凹进去的大眼睛,望着那位军人穿过树丛、草坪,渐渐远去。当那位军人背影消失在校园中时,陆步青才像大梦初醒那样,扔下扫帚向那位军人追了过去。他,不是想去乞求帮助——这不是陆步青的性格;而是去向这位军人和肖政委致以谢意。因为他看到了党的领导成员,并不都是和辛农那样,对人视如草芥、对事业一片冰冷——这是他再一次蒙受创伤心灵里唯一的安慰。

那位军人刚刚拉开汽车门,陆步青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

“同志……”

军人惊讶地望着他:“你……”

“我是陆步青。”陆步青用最快的速度、最明快的语言,向那位军人说,“你和辛书记谈的,我都听见了。谢谢党和肖政委对我的关心!”

政委的秘书抓起陆步青两只结满老茧的手掌,使劲地握着、摇着,似乎这样可以给陆步青力量,安慰陆步青心灵似的。许久之后,他眼里闪着泪光说:“陆步青同志!坚强地生活下去。肖政委是个爱才的老同志,他会想一切办法调你去工作的,你放心!”

“不必了,我不能给领导同志找麻烦。我是个右派。”陆步青沉痛地说。

“我们已经来看过你的档案材料了。”年轻的军人神色坚定地说,“你是个好同志,是个有进取心的共产党员。你等着新的消息吧!”

车门关闭了。

陆步青握着扫帚,望着轿车开走。

两滴豆粒大的泪珠,淌出他的眼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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