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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8章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8)(17)

会场静极了,静得几乎能听见树叶被秋风吹落在地上的轻微声响;整个会场的视线,像被聚光镜集中起来了,都投向雷光那张长圆脸上。老弟!我真佩服雷光那种伸屈自如的本领,他的脸只是微微红涨了一下,就神态自若地下了台阶。他说:“既然石场长看见了你画画时的情况,我……我刚才的话收回。”他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把我那幅画又看了看说,“其实,就我个人爱好来说,我也喜欢这幅画,能不能叫我挂在墙上欣赏两天,嗯?”他两只闪亮的眼球望着我,貌似在征求我的意见;但说话的同时,他只把画夹子递给了我,事情再明白不过了——他变相扣留了我的画。

散会了。这个在茶树湾农场开锣的专政会议,成了我们谈论的中心议题。到晚上临睡之前,我们躺在一条通铺上,话题自然而然地转向了对凤妮的评议。首先提起凤妮的是“右派”侯奇,他在这个被专政的集体里不但年龄最小——只有二十二岁,而且人长得又矮又瘦;虽然貌不惊人,但在一个大型的京剧团里他扮演过“美猴王”。侯奇是我们中间唯一的一个乐天派,从北京上火车时起,一路喜笑颜开;似乎他来安徽不是来接受专政,如同到外地演出一样轻松。由于他演过“猴戏”,动作像个毛猴,外加上他又姓侯,在火车上就获得了“猴子”的雅号。

他从床上像练功那样,鱼跃而起,虔诚地眯起双眼,两手合在胸前,像祈祷上苍似的说:“阿弥陀佛!幸亏叫我们这伙牛鬼蛇神,碰上了一位菩萨娘娘;要是都像雷公老爷那样巨齿獠牙,我的天,我们这伙人,谁也活着回不了北京,都要到酆都城找阎王爷报到去了!”

屋子里滚过一阵哄笑,有人接茬说:

“‘人’这个字不过是一撇一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差别?”

“你们注意了没有?那个姓石的女场长一直盯着高水!”

“我坐在头排,看见她眼里闪出过泪花,然后,用手绢偷偷抹掉了。”

“胡说!”

“真的,谁要是胡说,谁一辈子戴着这顶‘金箍’!一直戴到进棺材!”

“那……”侯奇插嘴说,“也许这位善心的女场长,生活里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吧!”

“看三国掉泪,替古人担忧。”一个年长的“成员”,从床上支撑起半截身子,发泄着怨气说,“自己的坟头还哭不过来呢,还有心思去哭别人的坟头,活见鬼——”

几句音量不高的提醒,勾起了这条通铺上每个人的心事,片刻之间,对凤妮的评议沉寂下去了;唯独“猴子”钻进被窝之后,还在我耳边上嘀咕着:“你呀!多亏那位善心的菩萨娘娘保驾,要不,你想一百八十度角放平身子在这床上睡觉,门儿都没有,一准在低头弯腰接受批斗,你信不信?”

我没有心思回答他的提问,我能回答他什么呢?

“猴子”很快睡着了,我却辗转反侧难以入睡。我想起了很多很多,从苦井底层的相逢,一直想到今天的会场。诚然,凤妮今天给我作证,使我绝处逢生;可是一旦雷光知道了我和凤妮的历史渊源,只会给凤妮带来无穷无尽的麻烦,那该怎么办呢?

秋月如水,隔着窗子洒进来一摊银光。我望着在乱云中穿行的一轮圆月,心里七上八下地乱成一团。我披衣坐起,继而穿上鞋走出屋子,在一片被夜风吹得沙沙作响的竹林小径上久久徘徊……

我得了失眠症。我苦苦地寻找解脱精神痛苦的钥匙,而这把钥匙是根本没有的。幸亏不久之后,“大跃进”开始了,在茶树湾的土地上开始了深翻土地的会战;我拼命地干活,一把铁锨成了治疗我失眠症的灵丹妙药。白天干,夜里接着干,干!干!干!我的一切感官功能都在极度疲劳中失去了作用,我成了一台两条腿的、没有思维活动的“掘地机”。据电台广播,深翻土地五尺,能亩产水稻万斤;雷光不知从哪儿取经回场,说他亲眼看见某某公社,深翻一丈,当地水稻亩产翻了十番,稻穗密实得能在穗子上面滚石磙子。总而言之,越说越神,最后传说得就像格林童话中的故事一样神奇。

在千军万马熙熙攘攘的“深翻”工地上,我经常寻找凤妮的影子。她是生产场长,理应统率三军冲锋陷阵,可是她低着头,在最不显眼的地方,机械地蹬着铁锨……相反,长着漂亮身段的雷光,是工地上最活跃的人物,他赤着脊梁,抖落着浑身的汗珠,俨然是“大跃进”的一面旗帜。他不但能“武”,而且能“文”,一有空闲就登上工地制高点,用喇叭筒宣传大跃进之后即将出现在中国大地上的奇迹。他高声地、嘶哑地呼喊着:

点灯不用油

耕地不用牛

走路不小心

苹果撞肿头

粮食满囤流

遍地冒香油

走道迷了路

错进摩天楼……

后边四句是雷光自己编的,听了扎人耳朵。也许雷光宣传的这个“王国”,太浪漫主义了,我倒宁愿堵上耳朵,想些人世间的坎坷遭遇,以逃避那只大喇叭筒的噪音。我思念凤妮——虽然我给了她感情上沉重的打击,但我还是情不自禁地想起她。许多天来,在人声沸腾的工地上竟然消失了她的踪迹,任凭我怎么寻找,也不见她的影子,连那最不引人注目的地方,我都用眼睛搜索过了:她不见了。我生怕她是因为我的刺激而病倒,唉,那些日子我心里真是如同压着一盘石磨。

过了很久,我才知道我想错了。

那是在暮冬早春的一个午夜,深翻土地夜战之后,我奉命值班看守工地上的劳动工具。三星早已西沉,我披着一件老羊皮袄,拿着手电筒在工地上巡逻;由于多少天“连轴转”的疲累,我一边走着一边打着瞌睡;当我偶尔睁开酸涩的眼皮,有意无意地向四周巡看的时候,一个惊奇的发现,使我的睡意顿然消失——我看见不远处有一盏晃动的灯火,有规律地左右摆动着,更深夜半,这引起我本能的警觉。

我沿着被深翻成战壕一样的沟渠,朝灯火闪亮的地方走去。我逐渐地接近那盏灯火的时候,才看清那是一盏挂在树杈上的桅灯。那盏灯随着夜风左右摇摆,影影绰绰的灯影下,有一个人弯着腰,似乎在寻找着什么东西。我跳出壕沟,慢慢朝那盏灯火走去,一步、两步……走到离这个人只有几步远的时候才完全看清了:这是一个戴着毛茸茸农工皮帽的人,正跪在深翻过后的土地上,双手捧着一捧已经冰冻了的泥土,凝神地盯视着。这是在干什么?我不由得停下脚步,仔细地看着这个深夜的不速之客。老弟!这时我差点惊叫出声来,这个戴着皮帽子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凤妮。她虔诚地望着手中的泥土,脸上的泪水已然凝成冰滴,我的心立刻扑通通地狂跳起来。

我该怎么办呢?走上去询问我心中的不解吗?我们已经有一年多回避见面了;万一苦心筑造的理智堤坝被感情的潮水冲塌了怎么办?不走上前去,究竟在凤妮身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对着泥土如此神伤?我心慌意乱地愣在那里不知所措。

理智和感情在我心中搏斗着、翻滚着:时而我拔腿想走,时而我又想去安抚凤妮——两种极端对立且都非常强大的力量,撕裂着我那颗心。斗争了许久,我终于下了决心:不能再在这儿待下去,应当离开凤妮;不然,任何一点感情的火星,都会使深埋在心底的火焰熊熊复燃,那对于凤妮和我都是非常可怕的东西。

老弟!人在心灵上失去平衡的时刻,常常会干出一些冒失的事情来;就在我一边留恋地望着凤妮,一边迈步离开这儿的时刻,忘记了树杈上还挂着一盏桅灯,头撞在灯罩上,发出嗵的一声响。

凤妮本能地放下手中捧着的泥土,侧过脸来问:

“谁?”

我用手扶住了晃动的桅灯,不知怎么回答才好了。

她可能没有从背影上分辨出我是谁,从深翻的土地上走了过来,并把挂在树杈上的桅灯拿下来,举到齐眉心的地方照了照我,惊异地:“是你……高水?”

“是我。石场长——”“石场长”三个字不知怎么就从我舌尖上蹦了出来。

“为什么这样称呼我?”凤妮脸上闪过一丝不快。

我有些尴尬地找不到回答的语言,索性舌尖一转反问她说:

“深更半夜,你……怎么到这儿来?”

凤妮垂下她的眼帘,似乎在考虑:应不应该把她来这儿的原因告诉我。沉默了好一会儿,她眼帘睁开,幽黑闪亮的目光,直直地投射到我的脸上:“这……我会告诉你。我先问你一下,高水,为什么你要对我撒谎?”

“撒谎?”我一时蒙住了,“没有这样的事。”

“有。”她重重地吐出这个字。

“我……”

“你在北京没有家,可是你说你……”凤妮有分寸地闭住了嘴唇。

“……”

我搜肠刮肚也编不出回答的词儿来了。那天早晨,我和凤妮初次见面,完全是为了斩断她对我的感情,告诉她我和一个同行建立了家庭。我说出这话的时候,内心十分痛苦,但出于对凤妮的深爱。眼前,她却向我提出了责备,我该怎么对她说明我的心意呢?

凤妮见我低头不语,单刀直入地说:“我知道,你这样撒谎,可能认为是为我好,可我觉着,是对我的不信任,也是对我凤妮的侮辱。”她倔强地摘下她头上毛茸茸的皮帽,在手中使劲揉着;早春之夜的风,一下吹散了她的短发;她不去理睬它,用火一样的目光直直地盯着我。

我慌乱成一团,想向她解释什么;但她不容我说话,继续对我说:“我看了你的全部材料,你一家人都死在国民党冤狱之中,这个世界上只有你孤零零的一个人,你怎么说你成了‘家’?”她悲愤而感伤地靠在树干上,目光中闪烁出泪光。

我望着她的一双泪眼,强烈的内疚涌上心头,我向她身旁跨了两步,想说些安慰她的话;可是说什么呢?在“右派”这个冷峻的名称面前,一切语言都失去了它应有的光泽。已经涌上喉头的那些痴男情女的柔情话,我又狠心地把它咽回去。我冷漠地对她说:“凤妮!不要再提过去了,我今天是一个被开除出党的队伍的人,我不愿意牵连你,这是……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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