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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8章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8)(7)

“我看是恋火把你烧糊涂了。她下了车,不会再找一个跟车医生吗?”我焦急地说,“女队的人都在这儿下车,能把她一个人拉到咱们‘男儿国’去吗,傻瓜!”

范汉儒昏热的脑子清醒了一些,反而对我说:“她应该来告个辞嘛!”

“她是出来旅行吗?她也和你我一样,是发配山西。下车之前,还能允许她乱串车厢?笑话!”

“这怎么办?”范汉儒慌了手脚。

我俩合力开着窗户,里边那扇经不起我们的蛮力,被推了上去,外边那扇窗户,被冰雪冻得结结实实,任凭我俩咬紧牙关,使尽平生力气,也没能撬动分毫。时间急如星火,车窗外的雪地上,“女同胞”已经列队集合点名了,身穿素格花棉衣的陶莹莹,有意识地排在靠近我们车厢的地方,解下脖子上的围巾,貌似掸她头上的雪,实则在向我们挥手告别。大概是因为她穿得太单薄,她不得不一边掸雪,一边不停地跺着双脚——像即将远征的士兵在原地踏步。

范汉儒急了,他抱起她的短大衣,向车厢门口冲了过去,他很健忘,进入夜间行车,车门就已经锁上了。他只好又扭头跑回车窗旁边,遗憾的是,这时,崔总指挥已经办理完了“货物”移交手续,陶莹莹尾随着“女同胞”的队列,向那一排被白雪埋了半截的卡车走去。她两步一回头地朝我们这个窗口张望,当她走到卡车旁时还奓着胆子向我们这个窗口摇了摇手。

“看!她的意思是不要这件呢大衣!”我说。

“不行!卡车上会冻死她的。”他急中生智地抄起一个暖壶,“忽”地一下,把热水浇到窗棂上。这下可好,不用撬,车窗就开了口子——那冰冻的窗玻璃突然遇热,炸裂了。风卷着雪,猛地从破裂的大口子钻了进来。

“你闯了祸了!”我告诫他不要再喊叫陶莹莹,以免惊动“催命三郎”。可是,这时的范汉儒,已经如同受惊了的野马,丧失了理性。他把呢子大衣卷成一团擎出车窗,挑着嗓子喊着:“喂!这是你的……这是你的……你到哪个地方?告诉我一声!快说,车要开了!”

陶莹莹已经登上了卡车,再次连连摆手。她微弱的答话声,被列车“哐当哐当”的启动声淹没了——列车离开了这个雪原上的小站。

卡车向北。

列车向南。

相背而行。

天各一方……

范汉儒像拳击场上被一个具有无穷力量的拳击手击败了一样,颓然地倒在了椅子上。

[第五章]

喜中生悲,悲中生喜,“六点钟”在洪洞县界,反串了“苏三起解”的角色。

硬卧车厢里的烟缸,已经装满了我的烟蒂,我又划着了火柴,续上了一根香烟。

随着像接力棒一样——一根接着一根烟卷的燃烧,列车的轮子已经滚过了太原、榆次、太谷,进入了洪洞县境。我的脑子,也随着车轮的旋转,走马灯似的旋转个不停。啊!那弯弯曲曲的像蚯蚓一样爬行的流水是汾河!对!就是火车在汾河河谷奔驰的时候,我的这位倒霉朋友,又接茬演出了一场更倒霉的戏剧。

说起来,这场苦头纯属范汉儒自找:当他和陶莹莹分别时,由于火车拉笛开车,卡车鸣喇叭开拔,在一片嘈杂的声音中,我们那位崔队长——崔管理员——崔总指挥,并没听见“六点钟”的呼喊。为了不给崔队长留下任何一点可疑的痕迹,我们把兜里为黏合手指裂口而随时装着的橡皮膏,都捐献出来,用以黏合上那块破碎了的玻璃窗。

范汉儒沮丧地坐在椅子上。我们像裱糊匠一样,把一块一块的玻璃对上缝口,中间贴了一层层的胶布。经过伙伴们的努力,黏合后的车窗,虽然留下一条子、一道子伤痕,但比刚才大窟窿小眼子的,终归是强得多了。再把里扇的车窗重放下来,在贴近窗户的地方堆放上一些脸盆网兜之类的杂物,如果不仔细观察,是难以发现那块破玻璃的。

沉溺在痛苦之中的范汉儒,最初并没留意我们在干些什么。当我蹬着座位从行李架上取下杂什来挡窗户时,我的脚不小心踩在了他的腿上,他一下从梦境中清醒了过来。一旦他从陶莹莹的幻影中回到这节车厢里,他难以医治的执拗病就复发了。我刚刚坐在座位上,他就暴躁地站立了起来,不由分说地跳上座椅,把我刚刚从行李架上拿下来的东西,“稀里哗啦”地重新塞到了行李架上。同时,轻蔑地对我甩了一句:“八擒孟获——多此一举!”

“你又活过来了,是吧?”

“反正我不会去自杀!”

“你想到这扇车窗玻璃的后果了吗?”

“我活这么大,还没搞过一次猫儿盖屎的事儿。”

我被他的突然发作激怒了:“你那么诚实,为什么在稻田里拔下稻苗不认账?”

“我不能肯定是我拔的,如果我确实知道是我的行为,用不着崔队长发威,我会主动承认是我的过失。”他显然动了肝火,摘下眼镜晃了晃,又架在鼻梁上,“叶涛!我们相处好几年了!你难道还不了解我的脾气秉性?”

“你这脾气,陶莹莹将来受得了吗?”

“咱们打了盆说盆,打了碗说碗,别离题。咱俩现在谈的是车窗玻璃问题。”

“这么说,你是要赔偿这块窗玻璃啦?”

“难道不应该?”

“应该!可是这个东西谁来赔呢?”我指着车窗外一座倒塌了的三层楼房——从它遍体鳞伤上去判断,这是大武斗的杰作。

“这个我想管也管不了。”他连连摇晃着脑袋,“我只想管好我自己!在这乱世之秋洁身自重。”

也许正是因为他的赤诚,我才格外为我这位朋友担忧。崔队长每天早晨要到车厢来点名。我看看时间已快到了,再和他做纯理性的争论,已经变得毫无意义,便一步迈到座位上,把他搬上行李架的破烂玩意儿,又三下五除二地请了回来。我向他发表声明说:“这些破烂东西,主权属于我叶涛,不属于你范汉儒。我愿意把它放在哪儿就放在哪儿,别人无权干涉。”

“叶涛!我真有点不理解你了。”

“我可理解你!”我严肃地告诫他说,“二十世纪头号的痴、呆、愣、傻。押车来的不是‘黑姚期’!”

范汉儒不吭声了。我也不愿意再给他火上加油,因为陶莹莹中途下车,已经给了“六点钟”很大的精神刺激。哪知崔队长腋下夹着花名册,刚刚走进我们这节车厢,还没容他张嘴训话点名,范汉儒倒喧宾夺主地先开口了:“崔队长!我不小心,打坏了一块车窗玻璃。队长问问列车长,这玻璃值多少钱,我照价赔偿!”

我心里咯噔一声。车厢内顿时为之愕然。

崔队长走到车窗旁边看了看,两条淡淡的眉毛立刻皱了起来:“真是怪事!你们上车之前,我三番五次地向你们交代,只要打开里层车窗,就按企图逃跑论处!现在,外层车窗被打破了,显然你们是打开过里边的车窗,这是啥子行为?”

“车厢空气太闷,范汉儒出于好心,想让大家透透风……”我的话还没说完,崔队长脸色就阴沉下来,他双手把蓝大衣往两边一分,叉着腰说:“刚才为范汉儒的啥子毛病,你们就闹了一回事了,现在,范汉儒已经承认窗玻璃是他打碎的,你们干啥子又跳出来帮腔?”

“崔队长,我想打开车窗是因为……”

“因为啥子?”崔队长终于抓住了范汉儒送到他手里的辫子,“因为你反动透顶,你想逃跑。过去在海滨劳改农场,有干部包庇你,现在,你头上那把保护伞没有了。是革命左派押解你们,是革命左派改造你们。以后,我跟定了你们这群右派,非把你们改造得笔杆条直不成。现在,我第一次执行革命左派改造反动右派的任务。用啥子东西?用专政工具!”说着,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副“铁镯子”——手铐。

范汉儒愣住了,他争辩着说:“我要想逃跑,为什么还要告诉你?”

“坦白了从宽处理。”崔队长掂着那副手铐说,“你要不是坦白交代,我给你戴的就是狼牙铐了。这是对你的宽大!”

范汉儒急了:“我没有逃跑的意念,我……”

“打破的玻璃窗就是证据。”崔队长板起了脸。

“那么大的一个窟窿,就是杂技团的猴子钻火圈,也钻不过去,何况我是个人?!”范汉儒据理力争,他的脸涨得紫红。

崔队长没有多废话,“咔嗒”一声,熟练地把范汉儒的两只手铐在了一起。他用眼角瞟着范汉儒说:“我挨个翻过你们的档案,这些牛鬼蛇神里,以你的出身最为反动。你哥哥新中国成立前是驻守锦州的大战犯范汉杰,真是有啥子哥哥,就有啥子弟弟。”

“那是我在‘反右’时胡诌的,真写进了我的档案?”范汉儒吃惊地张开他厚厚的嘴唇,汗珠从他的大脑门上滴落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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