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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3章雪落黄河静无声(从维熙文集8)(2)

我相信范仅儒的诚实,但是难以理解“黑姚期”的行动。诚然,在队列前向“右派”坦率地检查他作风粗鲁,已经表现了他超越一般劳改干部的水平;但一个负责改造人的队长,自己肚子还“咕噜噜”叫,却主动拿出也许连自己孩子都舍不得吃的东西,给一个专政对象,则还是罕见的新闻。

“你不相信?”

“仅仅是不太理解。”

“你看,这是他的手巾,上边还印着‘公安’字样呢?”他把鸡蛋抖落在地下,又把手巾展开在我的眼前,“老弟!社会是形形色色的人组成的,过去你是个写书的,应当比我理解得更清楚。人是有情物嘛!要是照你这个逻辑推理,拉夫列尼约夫的《第四十一》,不早就被打入阴曹地府了吗?可是它一直流传着,你还对我称赞过这部小说哩!”

“那个典型环境和这儿不一样!”我争辩着。

“正因为不一样,‘黑姚期’的品质才显得更可贵。”范汉儒对着我耳朵高声说,“我本来死活不接他这兜鸡蛋,他对我发火了,嚷道:‘你是不是嫌太少?这是两只母鸡一个星期下的蛋。我没给孩子,没给老婆,给你拿来是看你还有中国人的骨头:将来政策松动一点,你还能为老百姓办点好事。这不是给你解馋的,是为了你能活着出去,懂吗?’叶涛,不知为什么,我鼻子发酸,‘吧嗒吧嗒’地掉下泪来……”

我沉默了。

他也若有所思。

“将来如果我还能拿笔,我一定不漏下这个‘黑姚期’,这个人物可很有嚼头……”我对着一轮明月,内心十分感慨。

“能忘了我吗?”他指着自己的脑门。

“忘不了。”我笑了,“但你这‘六点钟’可是个反面典型,发牢骚,讲怪话,说什么后代人挖出你这具‘木乃伊’来,‘可以研究我们这个时代的政治、经济、文化……’”

“怪话要讲,活还得干。”他磕开一个煮熟的鸡蛋递给我,“无论怎么说咱们都是炎黄子孙,‘祖国’这个字眼对我们来说,永远是至高无上的……别说这些抽象的东西了,吃!吃了就能活下去。‘二一添作五’,咱俩一人七个。”

“单数不吉利。”我推给他一个鸡蛋。

他反而滚过来两个鸡蛋。

我把这两个鸡蛋又推了回去:“你是‘鸡倌’,理应你多吃两个。”

他忽然像想起了什么事情似的,用手指叩打着大脑门说:“对了!今天是农历六月二十四,正好是我的生日。让我们这两只属公鸡的,永远记住今天头上的月亮,永远记住在劳改队的这次夜宴吧!”

这,就是范汉儒把一根羽毛,卷在信笺之内的寓意所在……

[第二章]

有两性生存的地方就有爱情。“大劳改”和“二劳改”的罗曼史就是在这片荒芜的土地上开始的……

列车不知疲倦地奔跑着。

保定早已被甩在后边。

石家庄又风驰而过。

列车闯出了长长隧洞。

列车开进了高山峡谷。

回忆多么像山上火车留下的白烟啊!列车走到哪里,它跟随到哪里,就好像那缕缕白烟是范汉儒的影子,始终浮现在我面前,萦绕于心扉之间……

我失神地望着窗外,心里充满了零乱的遐想。瞧!列车留下的烟和云拥抱了,它们很快在大自然里融为一体。按道理讲,生命元素相同的物质,都是会合二为一的:烟和云!云和霞!霞和气!气和水!水和烟……以此类推,周而复始。但是为什么范汉儒和陶莹莹却违反了这一自然法则呢?他和她的分子排列难道有什么不同吗?他俩在苦难中萌发了爱,像天上的银河两岸的牛郎和织女一样苦等,三中全会已经为他和她搭了鹊桥了呀!为什么到现在还没有结婚,反而来信向我告急呢?怪事!

“十四个鸡蛋的夜宴”之后,约莫过了三四个年头——我们虚弱的身体已经复原时,“六点钟”结识了陶莹莹。“事不如意常八九”,偏偏在我们的扇面胸膛增加肌肉的时刻,我们失去了最可贵的东西——“黑姚期”调离了这支劳改队。接替“黑姚期”队长职务的,是个部队复员下来的班长。他姓崔,是个四川人,白净脸,淡眉毛。这个满口“啥子啥子”的白面书生,既没有“黑姚期”的热诚,也没有“黑姚期”的直率。他总用眼角瞟着我们,似乎这儿的一个个“右派”,都是一得到机会就会演“火烧草料场”的林冲。如果有人对他的训话作一个统计的话,他嘴边带出多少家乡方言“啥子”来,就会有多少“反革命”和“啥子”做伴:“你们是啥子东西?你们是‘反革命’;你们是啥子右派?是‘反革命’右派!你们是啥子地方来的都有,不管是啥子地方来的,都是地地道道不掺假的‘反革命’。‘反革命’该干啥子活儿?下水塘耙地种谷。是啥子人叫你干养鸡的活儿?‘反革命’养的鸡,下的蛋都有‘反革命’味儿。从今天起,你……你……叫啥子姓名来着?对!对!你叫范汉儒……从今天起,你就别给我养啥子鸡了!那些鸡叫不是‘反革命’的刑事犯去养。”

完了。

在劳改农场闻名遐迩的范汉儒,莫名其妙地被摘去了“鸡倌”的乌纱帽。他去鸡房搬行李时,这位姓崔的“啥子”队长,像范汉儒的贴身马弁一样,紧紧地跟随他形影不离。本来,“六点钟”知趣一点,夹起行李就走也就完了;可范汉儒是个“犟种”,告别鸡舍之前,偏要去看看那些“来亨”“澳洲黑”和“芦花翅”。范汉儒惜别似的招呼它们:

“‘大黑’!飞过来!”

“‘二黄’,来,让我最后看一眼。”

“‘花姑’!我要走了,我们换了队长,你们也要换爹娘了!”

“你这是讲的啥子话哟?”被“右派”们很快授予“催命三郎”绰号的崔队长,心中早已不耐烦了。此时,他那个嗅觉灵敏的鼻子,似乎从“六点钟”和鸡舍的诀别词中,闻出了什么阶级斗争的新动向。他扬起双臂,把围绕在范汉儒身旁的鸡群轰开,朝范汉儒嚷道:“你是不是对调你去水田不满意?”

“满意。”范汉儒说,“我只想向崔队长提一个问题。你不叫我养鸡了,我是磨盘上的驴——听吆喝的,只是你说我养的鸡下的蛋都‘反革命’味儿,这可是违反遗传科学的。按队长你的说法,调个盗窃犯来养鸡,下了蛋是不是也会有股子贼腥味儿?”

“你反动——

“你是‘反革命’——

“你是加双料的‘反革命’!”

“催命三郎”讲不出个道道来,但政治帽子却非常富有。他一连给范汉儒戴上了一摞帽子还不算,还在全体大会上,号召所有成员加强对他的监督。范汉儒——这个被“黑姚期”看成鸡群中凤凰的人,在“催命三郎”眼里成了一只秃尾巴鸡了。

我们都为此愤愤不平:几年来,范汉儒为研究养鸡,付出了一腔热血;他为农场贡献了数以万计的鸡蛋,可是他自己的收获却是个零。全场各队谁不知有个大脑门的鸡倌?他顶风冒雨去各个队传授养鸡经验。就连男号从来不许涉足的女队,范汉儒也常来常往。“黑姚期”信任他,给他恢复了一个人所具有的全部智能。而这位“啥子”队长一来,范汉儒的一切都灰飞烟灭了。“催命三郎”那只“左视眼”,发出如同新式武器中的激光,一下把范汉儒的存在和他创造的一切都化为乌有。

“‘六点钟’,别难过了。”晚上收工回来,躺在人挨人的大炕上,我安慰他说,“天有阴晴,月有圆缺,碰上这种东西,算咱们倒霉!”

他两眼看着房顶,一动不动。

“怎么了?你把荣誉看得那么重?”

他还是若有所失地圆睁着两只眼睛。

“你小子那点豁达劲儿跑哪儿去啦?”我捅了他一拳。

“唉!”范汉儒长吁一口气,“我该怎么对你说呢!养了几年鸡,我当然眷恋鸡房。可是你不知道,还有比那些长翅膀的,更值得我眷恋的东西。这些事情我都没对你说。”

“我知道,你想‘黑姚期’。”

“全队都想。不是这件事。”他摇摇头。

“这么说……是你独家独想的了?”

“对了。”

“我猜着了,二八月猫闹春,你大概是想起反‘右’前,爱你的女性函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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