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9章浪迹天涯(从维熙文集7)(54)
石草儿示意索泓一不要出声。她轻轻打开庙门,把索泓一拉到庙墙拐角,疼爱的目光在索泓一浑身上下打量一遍,之后她凝视的眸光,与索泓一的眼神交织在一起。荒山寂静无人,只有在天空穿梭的布谷鸣春催种,草儿伸手抚摸了一下索子胡子拉碴的脸,低吟了一声:“你不过离庙四天,俺像是熬了四年。”
“门上告示是你贴的?”
“嗯!”
“有娃儿来敲门吗?”
“有。俺爹像轰鸟儿一样,隔着庙门对娃儿们说:‘学堂不再上课,今后别再来上学了’。”石草儿说,“俺爹还有更厉害的招儿哩,你听了可别生气。你出去踩道找水这几天,老爹把娃儿们上学坐的板凳,都用斧头给劈了。俺上前阻拦,被俺爹推了个趔趄。”
“监狱挺毁人的,最可怕的是摧毁人的精神。”索泓一并没因石老爹劈了娃儿们上学坐的板凳,而流露出任何惊奇,只是苦笑地自嘲道,“我出外去找水,老爹封了学堂;一个去采蜜,一个焚蜂巢。看样儿,老爹真的弯弓下腰来了。”
“索子,俺爹跟从前比真像换了个人似的。”
“老爹患的是劳改后遗症。”
“你不见怪俺爹吧?”石草儿忐忑不安地说,“俺爹说,这一切都是为俺们着想。”
“我理解。在劳改队这么多年,被时代扭曲成畸形的人多了。有的跳河,有的上吊,一死了事;有的苟且偷生地活着,像田鼠似的,为防止雷雨灌了巢穴,本能地不断扒土筑堤。”
“你不介意,俺就心安了。”石草儿像卸掉心上沉重负荷般地长出一口气,“来,让俺俩一块往庙堂里搬山荆吧!”
索泓一扛着荆条捆儿迈进庙门,第一眼就看见墙角堆放着的一堆木条。这是昔日娃儿们上学坐的板凳,此时被大卸八块,横七竖八地堆在墙根。索泓一尽管理智地不断提醒自己,只当视而不见。但当索泓一面前闪过一张张山乡娃儿们稚嫩的脸庞时,内心还是升腾起难以抑制的酸楚。
“爹——”石草儿尽量做出一副欢悦神色,“索子回来了。”
索泓一马上应和石草儿:“老爹,这些荆条足够咱们用上一夏了。”
石福安从北屋出来,望着码成方垛的荆条堆,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挺好,这一夏咱们把庙门一关,就干俺编筐编篓的营生好哩!天打雷,俺不怕;天下雨,俺也不怕;天塌下来,让它塌吧!只要砸不着俺这座山神庙,俺们就能有吃有喝地活着。”
“索子,先进屋烤烤火。”
索泓一和石草儿进了老爹的正屋,在火盆旁边坐下。老爹石福安没有随他们进屋,而是独自去码那荆条垛垛——老汉总是有意躲开他俩,目的不过是留给他和草儿相聚的空间。
索泓一在老爹这间屋子,也有惊奇的发现:那面庙墙墙柜上,堆放着一摞摞洋钱。石草儿忙为他破译这些“袁大头”的用项,她说这是解放前存下修庙的钱,老爹从墙角地砖下挖出来,是为了一旦发生了啥情况,这洋钱是让咱俩带着远走高飞的。
索泓一拿起两块在手里掂了两下,“袁大头”发出悦耳的叮咚声响。他把其中一块,用中指托着用嘴吹了吹,银圆发出轻微的嗡嗡回声。然后,用牙咬了咬,银圆上出现了浅浅的牙痕。
“货倒是真货。只是目前划归四旧,属于被砸烂的范畴。”索泓一感慨地告诉草儿,“老爹真是用心良苦,可是一旦发生什么万一,这些‘袁大头’换不了十斤全国粮票,救不了咱们的急。”
“会发生万一吗?你走这几天,俺可是天天祈祷菩萨哩!”石草儿像被惊吓的兔儿,忧心忡忡地盯着索泓一的目光。
索泓一怕看草儿惊恐的目光,他低垂下头,躲开草儿的视线,安抚着草儿说:“你看,老爹都紧闭山门,我成了修行的和尚,你成了出家的尼姑了,会有什么情况发生呢!”
石草儿笑了:“你是和尚,俺是尼姑,俺老爹是啥?”
索泓一想了想:“算是老方丈或者是道观的道长吧!”
“俺想起来了,五台山上有和尚庙,俺吕梁山有尼姑庵,如果真有个万一,俺剃光了头发,去当尼姑。”
“别瞎说了。俺会平安无事的。”
火盆里的炭火快要燃尽最后一丝余热,草儿从炭灰里扒出两块烤白薯,拍打了一下上面的炭灰,递给了索泓一:“给,趁热吃了。俺每天给你在火盆里烤上两块,怕你啥时候回来肚饥!”
索泓一悄声把跟桑狗儿在石窝子里吃煮“王八”的乐儿,讲给石草儿听。他告诉石草儿,拴马屯可能要结束挑水上山的历史,他和桑狗儿侦察到了地下水泉准确位置,并且留下了标志,春夏两季要搞些砸“锅锥”的准备事宜。按照索泓一的设想,这么大的一件事,一定会为石草儿解除满腹忧愁,增加无限的欢欣。未曾料到的是,石草儿第一个反应是用手朝窗外指指,叫他低声,然后,紧锁起两条蛾眉,仿佛这事儿不但没给她增加欢快,反而使她忧上添忧、愁上加愁似的。
索泓一理不顺石草儿的心态,正想追问出个甲乙丙丁,过堂间里响起了石老爹的咳嗽声,索泓一和石草儿赶忙各自后退一步,身子拉开了距离。
石福安走进屋来问道:“这次去割荆,还顺利吧?”
“顺利,山上荆条很多。”
“没碰见其他割荆人吧?”
“没有。”
“人多眼杂,独来独往最好。”石福安老爹沉郁地说,“你一出庙,俺就后悔了,怕万一出啥闪失。索子,你是个喝过墨水的能耐人,可别忘了有句俗话:‘再好的千里马,也难保有失蹄的时候。’”
“爹——”石草儿插嘴说,“可是您也不能只把千里马拴在槽头上,叫它吃草吃料,不去拉车耕地呀!”
石福安不愿和闺女争辩,扬扬手里早已灭了火的烟袋锅子说道:“索子累了,你让他去歇歇腿脚。晚上,下锅莜面条儿吃吃,换换口味。这几天,苦了索子。他背回来哪是一大垛荆条,简直是一座小山包!”
有称赞,有疼爱,有忧心,有制约——索泓一从老爹的话语和神态中,感悟到老汉十分复杂而纷乱的感情。而在这纷繁情绪的背后,隐藏着的却是一句话:老爹怕失去索泓一。
索泓一对老爹的剖析,在院子里得到了进一步的证实:那只分别了几天的灰鸽,见他从屋里出来,闪电般地从老白果树的枝杈上扎下来,飞落到索泓一的肩上,索泓一把这只灰鸽从肩上拿下来,捧在手上,立刻敏感地发现了它少了腿上的铜环。那铜环上是镶嵌着“北京”字样的,灰鸽在飞行中绝不会自然脱落。谁摘下这个铜环的?索泓一立刻判断出来:石福安老爹!
他将自己视若这只鸽子,老爹也将这只鸽子比喻成他;他在鸽子身上融进命运的悲凉,老爹在鸽子身上寄托了希望。老汉想涂掉鸽子身上的北京色彩,与吕梁山的山石融为一色;而索泓一则与老汉截然相反,他思念着曾经属于他的老巢北京。
一个南辕,一个北辙!
夜里,石草儿把全部温柔都给了索泓一。
她在索子耳畔呢喃:“这几天俺心像是被挖走了。没你,俺夜夜做噩梦……”
索泓一心冷如冰,他之所以没有回报草儿的温情,实因他感到离庙几天,这山神庙变化不小。有线广播的大喇叭筒,分明广播出全国学校已然开始复课,“文革”显然已少了几分血腥的疯狂,可老爹却斧劈娃儿们上学坐的板凳,折断了娃儿们上课认字的机缘。他谅解老爹之用心,却难谅解自己之懦弱:这一切都因为他栖身于庙堂,而他又无分身之术,灵魂脱壳而去,还山乡娃儿们仅有的这一点点应当享受的权利。灰鸽脚腕上的铜环虽小,对他的刺激却非常大,老爹如果真把他牢牢地拴在槽头,那凿山开泉、引水上山之事,无异于一张画饼,无法为拴马屯解渴解饥。特别使索泓一感到为难的是,老爹这一步一步的棋子走势,都是出于对他生存安全的考虑,使他虽然如鲠在喉,却难于倾吐。
“索子,你好像有啥心事。”石草儿轻声地说。
索泓一平躺在被窝里,双手托着后脑,两眼直溜溜地望着房顶。那儿有一只冒着春寒早出的黑色蜘蛛,在房梁上吐丝织网,它很伟大,山坡上的草儿刚刚吐绿,它就开始营造它的网络交错的烦琐的工程。
“俺知道了,爹关封山门,劈了娃儿坐的板凳,伤了你的心。”石草儿灼热的身子,半倚在索泓一身上,“他抡斧子时,俺心里也不是滋味,可是俺之所以依了爹,是因为俺夜里做了个可怕的梦。”
索泓一猜到了草儿的梦:“梦见我被捕了?”
“嗯。梦醒之后,俺出了一身冷汗。”
索泓一侧过身子,把石草儿拢在怀里:“草儿,梦是心头想,我不是全须全尾地贴在你身边吗!”
“后半夜俺就没合眼皮。”石草儿继续说着她没说完的梦,“俺想真要是那祸事临头,俺就去寻一根断肠草,当上吊绳。”说着,石草儿眼泪洇湿了索泓一的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