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9章浪迹天涯(从维熙文集7)(44)
石草儿还没来得及搭腔,胳膊上戴着红袖章的索泓一突然从北屋走了出来:“一个小小的民办教师,怕没那么大的能耐,这事儿她管不了,我试试看!”
石草儿虽知索泓一这只飞蛾,迟早要往拴马屯这团大火中扑的,但她想不到他出台如此之早,因而被吓了一跳。那刘翠花更是惊上加惊,面对这个从野庙里钻出来的男人,一时之间不知所措。索泓一则神态自若,他穿着石草儿她爹那套唯一的四个兜儿的制服,坦然地望着刘翠花说:“论辈分我该叫你婶子哩,可你没见过我这个侄子!”
草儿的心怦怦地跳个不停,忙从石阶上站起身来,给刘翠花介绍说:“婶,不说不知道,说了会吓婶一跳。这是过去俺爹娘收养过的走西口的那个娃,眼下当了省城里的干部,到这儿来报答干爹干娘的养育之恩哩!”
“哟,俺听老人说过这桩事。”刘翠花也从石台上站起身来,“想不到你爹娘救下的那个娃,出息成这么个人物哩!”说着,她伸出胳膊想和索泓一握手,又自惭形秽地缩了回来。
索泓一上前一步,攥住刘翠花的手悲伤地叹口气说:“唉!想不到收养过我的二老双亲,干娘在1960年吃橡子吃死了,干爹又为了什么玷污毛主席罪进了大牢。只剩下俺的干妹子草儿一个人守这座空庙了。”
“算你没有白来,你干爹的事儿都装在俺肚子里!”刘翠花盯着索泓一胳膊上的红袖章,像看哪吒脚下神通广大的风火轮那般专注,然后她解气地跺跺脚,朝拴马屯的方向骂道:“瘸鬼!瘸鬼!这回你也算碰上阎王爷了,俺刘翠花要是告不下御状来,算俺白来人世一趟!”
索泓一单刀直入地说:“婶子,昨晚的事我已经看在眼里、装在心里。”
“那你为啥不站出来?”刘翠花直眉瞪眼地说,“眼巴巴地让你干妹子受那瘸鬼欺负!”
“婶想错了。”索泓一解释着说。
“俺错在哪儿?”
“我要是过早地出来,怎么能看破他满肚子的狗杂碎呢!就连婶子用木拐抽打于三的那场好戏,我也看不上了。”索泓一坦然地笑了笑,一扬手臂说,“隔墙有耳,婶子有啥苦水,到屋里倒去。草儿,你把庙门顶上,省得有野鬼进来了。”
石草儿“嗯”了一声,转身之际心里不禁暗笑:一身四个兜的干部制服加上红布兜肚剪成的红胳膊箍,就使索子死了昨日逃犯的猥琐,变得精神炯炯、仪表堂堂。昨天索子告诉她,他1957年前在京城文工团当过魔术演员,眼前索子的表演,在她眼里得到了验证。他对刘翠花彬彬有礼,谈吐自然,这是拴马屯任何一个山汉想装扮也装扮不出来的。
庙门门闩插得很紧,石草儿又顶上一根顶门棍儿。她意识到这是索子有意支开她,怕她哪儿语失,露出马脚,便夹了捆柴火,在过堂间烧水,准备为刘翠花沏茶。往灶膛中塞柴火时,她尽量不出声响,以使自己能听清屋内索子和刘翠花的对话。
“你在省城里是啥官儿?”
“不大不小的干部。”
“哟,你那胳膊腕子咋搞的?”
“两派武斗时受了点伤,涂了些紫药水消炎。”
“你还记得收养你的干爹的名儿吗?”
“干爹叫石福安。”
“他长得啥模样?”
“个儿跟我这么高,身材也跟我这么瘦。脖子后边有个肉瘤。”索泓一对答如流,“记得,小时候拴马屯都喊他石瘤子爹。”
“你记性还真不错。”
“脑子不好使,怎么能当上穿官衣的干部哩!”索泓一慢声细语地说,“那时候我很淘气,还跟于三一块玩过‘踢蛋儿’,那时他的腿还没瘸呢!”
“是啊!这个瘸鬼是从朝鲜战场上负了伤回来的。那点功劳,成了他胡作非为的本钱。”刘翠花对索泓一完全信实了,才开始抖搂她的一肚子黄连……
从刘翠花机关枪般的倾诉里,石草儿又知道了她过去不知道的事情。其一,原来县里造反派头头并没来过拴马屯,她爹往“毛主席万岁”的麦垄里浇屎浇尿,是于三报上去的;其二,“毛主席万岁”麦垄里的麦子熟了,石草儿鉴于老爹之罪,不敢挥镰去割,割掉组成“毛主席万岁”图案麦子的,不是别人,正是刘翠花。于三在朝鲜战场上打扫战场时拾到过一台美国的照相机,那洋玩意儿他没缴公,一直藏到复员还乡。还乡后,也不敢拿出来用,只是逢年过节偷偷拍两张照片。农历五月的一天,四更时分,他叫刘翠花去割那几垄麦子,顺便为她留个劳动影相。刘翠花愿意照相,但不愿在那块麦地照相,因为往“毛主席万岁”上浇屎浇尿的石老爹成了“反革命”,用镰刀割掉“毛主席万岁”,罪过怕是比石老爹更大。可是于三对刘翠花说,这是为她的娘家着想,她活鬼坡的娘家一年到头吃不上一顿白面,割了这点麦子磨成面,够刘翠花娘家过大年和元宵节的了。刘翠花还是犹豫不决,她说:“这不是对毛主席他老人家不敬吗?”可于三对她说:“屌!不能让这几垄麦子活活糟蹋掉,趁天还没有大亮,快开镰吧!”刘翠花还是心神不定:“要是有人告状该咋办?”于三一蹾木拐说道:“在拴马屯俺是王,谁敢告俺于三?!”刘翠花动了私心,一大早就把“毛主席万岁”字形的麦子给割了。她人高马大,一把镰刀舞得像出水银龙。就在这时,于三咔嚓咔嚓地用相机,为刘翠花拍了几张割麦照片。为躲避拴马屯的耳目,于三不让刘翠花往娘家送这几斗麦子,他亲自牵了头毛驴连夜过岗,把麦子送到活鬼坡。就是这次,他在翠花的妹子翠红肚子里播上了种儿。翠红出于感谢姐夫对她一家人的关心,一直没敢声张,直到肚子一天天鼓了起来,才对翠花道出实情。
锅里的水已然开了,石草儿忘了往暖壶里倒水。像灶膛熄了的火苗一样,索泓一和刘翠花的屋内一片死寂。
“他在麦田边照相了吗?”索泓一的声音。
“容俺想想……”刘翠花沉吟了片刻,“俺想起来了,不是他想照,而是俺想过过照相的瘾,便硬逼着他手拿镰刀,装出个割麦子的姿态,俺咔嚓咔嚓两声,给他照了两张。”
“这些照片都还在吗?”
“夹在他的一个本本里。”
“婶子,于三此时在哪儿?”
“躺在炕上挺尸哩,他叫俺打得不能动了。”
“事已至此,婶子的这条命可捏在他的手里了。”索泓一语调低沉地说,“昨天夜里,他已然不打自招地向石草儿自白了他对你的用心……”
刘翠花着急地问:“那俺该咋办?”
“抢在他前边下手。”
“俺不是求人给俺写状子来了吗?”
“重要的不在状子,而在于证据。”
“证据?”
“婶子你要是铁了心和那于三一刀两断,我代笔为婶子写材料。但有两点要婶子保证:一、把于三那天照你割麦子的照片找出来用火烧了,把你给他拍的那两张拿来,和状纸一块儿上报;二、婶子是有良心的人,才到庙里来找草儿,可是草儿老爹现在还为那几垄麦子蹲大牢,婶子要是告下于三来,我干爹就有救了。我想让你证明一件事,就说那天你去山下挑水,碰上我干爹也去挑水,一块儿挑水上山后,见我干爹往麦垄里浇的是泉水,不是屎尿!”
“俺明白了。”
“婶子,夜长梦多,眼下第一件事,就是先把相片的事儿办了。”
“多亏你给俺指路,要不俺真要被瘸鬼给算计了哩!俺这就去!俺这就去!”
石草儿正往暖壶里灌水,刘翠花一挑门帘出来了。石草儿忙说:“婶,喝杯茶再去吧!”
刘翠花忙不迭对石草儿说:“小老师,婶没能早点看透瘸鬼诬告你爹进大牢的用心,真是瞎了眼睛。婶没能阻拦住瘸鬼办那件缺德事儿,婶对不住小老师。”说着,扑通一声在石草儿面前跪下了。
石草儿忙放下暖壶,扶起刘翠花说:“婶跟俺草儿都是于三树上的‘吊死鬼’,咱娘俩要活得像人,除非拔了这棵树。”
“小老师,这要靠你干哥多出力了。”
索泓一忙说:“婶子,我暂时还不能出头露面。”
“为啥?”
“咱们共产党讲究有理走遍天下,没理寸步难行。”索泓一振振有词地说,“不能靠官大压人,咱要靠理打赢这场官司。”
“就靠俺和小老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