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7章浪迹天涯(从维熙文集7)(42)
她去抱柴熬粥,柴火被雨淋湿了,只在灶膛里冒烟,而不起火苗。好容易引着了火,烧开了水,一掀锅盖,却发现自己忘了下米。吕梁山的小米又吃水又经熬,等这锅小米粥熬熟了,太阳已然一竿子高了。她去找他吃饭的时候,见他拿着一把竹扫帚,打扫着院子里被秋风秋雨打下来的一片片枯黄的葫芦叶子。哗啦——哗啦——积水中的叶片被索泓一那把扫帚推向了院子的墙角……别看他穿着囚衣时显得身体瘦削,此时他光着脊梁,一块块结实的腱子肉,随着扫帚的移动,在后背上起伏扭动个不停。她没有惊动他,用索泓一刚刚擦过身子的毛巾,对着镜子开始擦洗她那张污迹斑斑的脸:眼角、眉毛、鼻窝……她擦了又擦,在毛巾的纤维中,她嗅到一个男人留在上边的特殊气味。
石草儿是没有这种体会的。老爹进班房之前,她和她爹各用各的毛巾。吕梁山再穷,父女俩的毛巾、脸盆还是各有一套。老爹走进牢门那天,石草儿用个网兜把老爹的洗脸用具交老爹带走了。在她的生命史上,这是她第一次与一个男人使用同一条毛巾——尽管那条毛巾已然十分破旧,因而留在毛巾上的气味,唤起了她一种十分奇异的感觉。
干哥,索子,她实在不知喊他哪个称呼更好,最后她选择了“嘿”,来代替挺绕口的称呼。
索泓一扔下扫帚,穿上褂子,没有立刻进屋喝粥,而是先把刘翠花抽打于三的那根折为两截的木拐,从地上捡了起来,才走向正屋的小炕桌。
“你捡它干啥?明天当劈柴烧了它。”
索泓一摇摇头:“别。”
“留它招人恶心。”
“必须留着。”他说,“这是于三作恶的证据。”
“证据?留下证据又能把于三咋样?”石草儿把夹菜的筷子,停在唇边。
“草儿,我过去跟你一样善良。别人打我左脸,我把右脸又伸过去,在劳改队里不断受人凌侮,自己还要不断检查批判我的‘反革命右派’言论。”他脸色阴沉地说,“后来,我变了。不仅在狼群学会狼嗥,还学会和狼撕咬,这是最好的自卫手段。我和石福安老爹就是在这种场合下,成为囚室里的知己的!”
石草儿放下筷子,默默地听他讲述一个噬伤她心灵的故事:大牢里每个新号进监,牢头狱霸照例要显示一下神威。她爹进监不几天,叫麻宝的大班长,在认罪学习会上对她爹说:“喂,你这反革命,咋老像个哑巴似的不说话?来人!掰开他的嘴,让他出声!”几个为虎作伥的囚犯,上前掰开她老爹的嘴,把早就准备好的一碗尿,像灌牲口一样灌进了她老爹的嘴里。她老爹被尿臊呛得喊叫起来:“你们这是干啥,俺要报告队长……”话音未落,又一碗尿泼在了她老爹脸上。麻宝双手叉腰对她老爹施威道:“这是你初进洞房,让你见识见识,在会上你再死鱼不张嘴,俺们要往你嘴里抹屎了!”她老爹用囚衣袖口一边抹着脸上的尿迹,一边恶心地呕吐着。当晚,她老爹哭了大半夜。
石草儿的泪瓣,吧嗒吧嗒掉在了饭桌上。
“我和石大爷在大炕上挨着睡,待到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对老人家说:‘您别哭了,只当这是一群牲畜。其实,哪儿的牢房都一样,老号总要例行对新号的入牢仪式。’
“‘北京也这样?’石大爷哽咽着问。
“‘比山西还厉害哩,通常是用被子蒙上你的头,把你臭揍一顿,暗语叫蒙头会。’
“‘你就干挨?’
“‘先学会忍。’
“‘忍得住吗?’
“‘长了也就出师了。’
“‘唉!’石大爷长叹一口气。
“‘石大爷,您是大山沟里来的庄稼汉,活得太实在了,在这儿行不通。’我对石大爷说了个狼孩的故事:据50年代报纸报道,印度大森林里发现了一个‘狼人’,他以手代足,和狼一样走路,跟狼一块捕食猪羊,与狼一起咆哮山冈。‘在这儿要活下去,就得先学会这头三手。’
“‘头三手是啥?’石大爷问。
“‘他让您喝尿,你让他吃屎!’
“‘会有这等高招?’
“‘有。您等着瞅吧!我要叫麻宝尝尝报应!石大爷,这不能急,要等机会,只要时机一到……’
“果然,有一天时机来了。麻宝的家属来狱探望他,带来面酱一类的瓶瓶罐罐。我趁着早上都忙着去打粥的空当,从厕所里夹来一块爬满蛆的人屎,用棍棍捅进他的瓶瓶里,在面酱里一搅。屎和面酱同色,人的肉眼难分。当同号的囚徒都风风火火喝起粥的时候,我变的戏法显灵了。那个牢头麻宝先是打开瓶盖,将面酱抹在窝窝头上,大口大口地吞吃着。吃了老半天,他才觉得不对味儿了,再一看,窝头上一条条小白虫竟是蛆,便哇的一口,把吃进去的食儿都吐了出来。
“石大爷当时不知道是我表演的戏法,在去打坯的工地半路上,我对石大爷耳语说:‘您看,麻宝今天遭到报应了吧?’
“石大爷不解其意地回我:‘面酱搁久了,会长蛆的!’
“我说:‘那是厕所里的屎和蛆!’
“‘谁干的?’
“‘我。他不是想叫您吃屎吗?先叫他尝尝滋味吧!’我说。‘对狼一般的牢头,不能有一点怜悯,在戏法里这叫仙人撒豆,在政治术语里,这叫以毒攻毒!’
“石大爷说:‘这一招太歹毒了,是人干的事吗?’
“我问石大爷:‘他叫您喝尿,是人干的事吗?’
“石大爷笑了:‘真可乐,那麻宝在扯嗓子大骂他的婆娘哩,骂她送吃食送得太迟了,面酱才生了蛆,有了屎臭。’
“‘对,这就叫让他吃了屎,还找不到喂他吃屎的人。’我说,‘石大爷,在这里边您要学会既干了事,还要不露声色。’
“‘俺谢谢你给我出了这口怨气!’石大爷感叹地说,‘可惜,你是暂时关押在这儿的过路客,要是总和俺睡一条大炕就好了。’
“‘不。那就老死在大墙里边了。’
“‘那有啥法儿,现反一律无期!’
“‘我想走。’
“‘走?’石大爷一惊,‘往哪儿走?’
“我无言以答,因为我确实没有一个明确去处。天底下哪块黄土都能埋人,哪块黄土也能养人。石大爷当时没有说出个名堂,在当天晚上,跟我咬耳朵说:‘有个地方可容你躲上几年,只是怕你不愿意去。’
“‘哪儿能躲,我都愿意去。’
“‘俺家。’
“我摇摇头,表示这不可能。可石大爷已然琢磨出一个好主意来,这就是叫我冒名顶替昔日他收养过的‘走西口’的那个男娃。这事儿拴马屯老一辈人都知道,不会引起任何怀疑。我当真动心了,但很快又死心了:万一露了马脚,就会连累到你石草儿。可是石大爷天天夜里对着我咬耳朵,说叫我这‘能耐人’帮他出这口气,诬陷他进大牢的人叫于三,是个瘸子。我安慰老人说:‘也许老天有眼,掉下个响雷来,把那瘸子劈死了。’
“石大爷说:‘俺已然吃了迷信的亏,不信老天有眼,你要是真能走,就奔拴马屯!’
“我最后答应老人说:‘蹚蹚路子再定盘吧!但我一定从拴马屯过一趟。’
“‘你咋飞出大墙电网?’
“‘我不是鸟儿不会飞,但比鸟儿多个人的脑袋!’
“‘能想出啥高招儿来?’
“我说:‘能。像对付麻宝一样,寻找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