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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8章浪迹天涯(从维熙文集7)(13)

苇塘的那条窄路,开始变得宽阔起来。从那稀稀落落的苇子间隙,已能睨见银钟河上像蝴蝶翅膀一样的灰色船篷。士兵好像被银钟河的涛语和篷帆迷醉了,他迈着快步超过了前边的索泓一,神色专注地朝那一张张船篷眺望。索泓一没有去追踪那片片帆影,他仰头观看着天空几只叽叽而鸣的白色海鸥。那几只海鸟像是白雪塑成的,比那风帆和云片洁白,比漫天飞舞的团团芦花更有活力。哪儿是这些候鸟的家?是天空、陆地、大海,还是沼泽?它们似乎没有家,又似乎哪儿都是它们的家。这倒真有点像昔日的李翠翠呢,在中国的国土上任意游荡;不过,现在她的翅膀被折断了——她走上了生活的圆周。

索泓一曾不止一次地碰到过她。她挺着微微隆起的肚子,挎着篮子在西荒地挖着野菜。不止她一个人在挖,那些队长的家属,为了叫丈夫们不在荒年躺倒,胳膊弯里都多了一个柳条编成的篮子。记得,那是刚到农场的第三天,索泓一奉命去老残队墙垣上刷写标语,在岔路口上,他碰到了一群去打草籽充饥的妇女。她们肩上都扛着一个苇坯编成的小篓子,朝他迎面走来。

“魔术师!”

“变戏法的!”

“……演员!”

矿山来的家属们窃窃私语着。

索泓一很怕和这些妇女的目光相撞,他已经习惯于低头走路、仰脸看天。

“他好像在哭。”有一个妇女说。

“那叫风泪眼。”有的妇女回答。

“啥叫风泪眼?”

“见风就流泪!”

索泓一鼓起勇气来睨视了妇女们一眼。这目光不是回敬娘儿们的议论,而是在这群妇女中寻找李翠翠。他很失望,这儿什么花儿都有:倭瓜花、狗尾花……唯独没有挂在卡车挡风玻璃背后的那朵喇叭花。他低垂下头来,静待这群乱咕咕的家鸽子从他身旁走过去。

究竟是来农场的路上,索泓一和李翠翠流盼交织的目光使他的童心复归了呢?还是在坟场上,李翠翠霹雳闪电般的行动,震撼了索泓一的心呢?反正从躺在农场的大炕上时起,李翠翠的影子就开始在他面前晃动,她似乎粗野难驯,但在粗野的背后深藏着人类极为可贵的礼仪;她身上带着几分乡土妞子的土腥气,但又比有些满肚子文化水儿的知识分子深明大义。当丁君的尸体刚从轮渡上抬到这块土地上时,有几个昔日和他下过“盲棋”的同窗好友,因其尸体发臭掩鼻而过;而这个与丁君素昧平生毫不相关的李翠翠,竟然像流星赶月一样来到坟场,在这冷漠的土地上演出了一场人与人之间的暖剧。索泓一深感自己灵魂卑微之余,心里萌生了一种沉重的失落感。他想也许在石灰窑的那个夜晚,是他命运的一个转折,但他错过了;他如果真是个男子汉,说不定此时正和李翠翠不知在哪个角落里过着相濡以沫的生活呢!当然,一个盲流和一个逃犯的结合,道路是充满艰辛的,也许他们脚下永远没有鲜花,只有蒺藜;但他相信她对他的绝对真诚和在困境中不可动摇的坚贞。现在,一切如同黄鹤一去不复返了,在难能得到爱情的沙漠,他失去了一次可以得到它的契机。想到这些,索泓一那双浮肿的腿,仿佛又增加了千斤分量;他靠在一棵被盐碱夺去了枝叶的枯树干上,回头眺望那群渐渐远去的妇女背影喘息。

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芦苇丛的小道上传来。片刻之间,一个赤着脚板的女人身影出现在小路的尽头。索泓一猜想这女人着急地赶路,一定是去追赶那群干部家属的;可是他的眼睛马上瞪大了,追赶她们的竟然是李翠翠。他的脊梁像电打了似的,顿时离开了他靠着的枯树干,失常地向她轻呼了一声:

“翠翠——”

李翠翠在离他有十米左右的地方,骤然止步。当她看清了呼喊她的是索泓一,像一股旋风似的跑上前来,跑到离他有两米远的距离,又突然收住了脚步。

“翠翠,你这是……”

李翠翠把肩上扛的小篓子放在了地上,低下面颊回答说:“碰到草厚的地方打草籽,碰到水塘捞鱼虾。”

索泓一机械地点点头:“这儿比矿山还苦!”

“……”李翠翠没有应声,头仍然低垂着。

“你怎么了?”索泓一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反常情绪,“是不是不愿意再看到我?”

她摇摇头。

索泓一发现她的头发蓬乱如草——过去,她梳理得十分自然的发鬓上,曾插过一朵白色的玉簪花。眼前,由于她头低垂得挨近了胸脯,索泓一看见了她短发后边扎系的绿头绳。他不无感伤地往前迈了一步,再次问她:“家里出什么不愉快的事儿了?”

她突然仰起头来,直视着索泓一的眼睛说:“俺被俺那口子揍了一顿,就为那天埋葬丁琳的事儿。”

索泓一这才看见她眼圈红肿,额角上还残留着一个隐约可见的青包。他不知道该怎么去安慰她——有生以来他还没有安慰过一个女人哩!

“俺只嫌他打俺打得太轻了,要是下手重一点,把俺肚子里那块肉疙瘩给打下来,俺就自由了。”李翠翠眼里闪出一星泪光,“可是那肉疙瘩也真结实,俺咋折腾他都不掉下来。”

“别那么想,孩子是你们的骨肉……”索泓一实在欠缺安慰别人的本领,懵懵怔怔地说,“那天,你……你……让郑科长下不了台,做得过火了一点。”

“他一边捶俺一边说:‘你在哪儿显能不好,关起门来可以由你去疯,你咋偏同着那伙人往俺的脸上贴膏药?’他又说:‘农场是个新地方,人生地不熟的,万一有人到分场政委杨绪那儿去告我一状,说俺对坏人仁慈,给阶级敌人吊孝,俺几年换来的‘狠透铁’名声,就会变成河里的水泡。你明白吗?’俺细想想,他的话也不能说不对。所以他骂俺,俺不还嘴;他打俺,俺不还手。俺只骂自己那天不该在石灰窑跳车,在那个山旮旯落脚!”

“不,怨我当天不像个男人!”索泓一说。

“俺没听懂你的话。”她凝视着他。

“要是从石窑一块……”索泓一害怕地闭住了嘴巴。

“现在你想通了?”她眼神闪亮了一霎,但顿时就熄灭了,“晚了,就是俺真把肚里的娃子弄下来,俺也不配跟你一块了;过去俺身子是干净的,眼下,俺……俺……唉!”她长长地叹了口气,“俺就是打掉娃子,也是孤雁单飞,不会给你搭帮拉套了!”

“我还不想走。”索泓一讷讷地说。

“为啥?”

“中央政策明确规定,对摘了右派帽子的人,一律不予右派看待。也许,这条会在我身上兑现呢!”索泓一说。

“枪口对着你倒是兑现了。”她眉梢挑得老高,“你忘了在转场时卡车上的那挺机枪?实话告诉你吧,俺当时都有点为你心麻,一个堂堂的大男人,干啥要受这个?就是抱着瓢去化缘要饭,也比这个松心。俺那些干粮和西红柿,就是想给你溜号时吃的,结果喂了那个死鬼!”

“依你说,对我们就总是这样了?”

“俺看不出啥好兆头。”

“那为什么还总是叫我在墙上刷写‘前途光明’的大标语呢?”索泓一指指腋下的板刷,“我就是为这四个字,才拖着浮肿的双腿在各分场来回跑的。”

“你们这些知识分子,跟俺想得不一样。”李翠翠说,“俺爱看实际,你们爱幻想。走不走由你,反正俺李翠翠话是说透了。”

“再容我想想。”

“那俺要去打草籽了,掺到红薯面里顶粮食吃!”李翠翠把小篓子扛在肩上。

“等等。”

李翠翠停下移动的脚板,但小篓子仍然扛在肩上。

“……”索泓一低声说,“你瘦了!”

“你还会讲人话?”李翠翠幽怨地瞥了他一眼,“我还以为你是个木头人哩!”

“翠翠,我心里常常想着你……”

“别说了。”李翠翠嘴唇翕动着,“俺怕听这话。”

“为什么?”

“俺都快当娃子的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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