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大墙下的红玉兰(从维熙文集6)(2)
二
1976年的早春冷得出奇。黄河之滨的河套低洼地带,属于不易上冻的盐碱土质,但在这年早春,居然上了大冻。
天上灰蒙蒙的云层压得很低,像筛面的铁丝罗一样,旋在大地的头顶上,筛下来零零落落的雪花……葛翎走出高大的狱墙,冰冷的雪花飘打在他脸上,他一连打了几个冷战,立刻感到精神了许多。
约莫有二里地远的盐碱滩上,巨大的引黄工程正在进行。穿着一色灰的地段,是劳改犯挖掘的工地。穿着五颜六色斑斓多彩服装的,是临近黄河各县的男女民工。葛翎对这个工程的全部情况十分熟悉。1975年落实毛主席“三项指示”的时候,葛翎从五七干校调回省局原来的工作岗位上。他建议省局调动劳改场的全部劳改犯,参与这项伟大工程的开掘,叫这些犯过各种罪行的罪犯,在改造客观世界的同时,改造主观世界,逐步改造成自食其力的劳动者。但他没有想到:几个月之后,他被戴上“杀回来的还乡团”铁帽、反毛泽东思想的“现反”钢盔,成为一个特殊的劳改犯,穿起灰衣裳来到犯人的地段,参加开掘工程。看见千军万马、熙熙攘攘的工程气势,葛翎那双一瘸一瘸的脚,马上来了力气。他走得比那个老犯人快,把老犯人甩在身后七八米远。他很了解这个工程的深刻意义,引进黄河水,改造盐碱滩,这儿能开出几千亩稻田。对于造福子孙后代的活儿,一个革命者怎么能吝惜血汗?!但当他投入那灰色人流中间,拿起一把丁字镐,准备打冻土时,老犯人攥住他的手腕并冷峻地对他说:“劳动有分工,你的任务不是用镐刨这层冻土。”他把下巴朝两边高高的堤坝伸了伸,“你的分工是抬泥,明白了吗?”
这是一条“u”字形引水大渠,宽二十米,犯人们用抬筐把渠心的泥土像蚂蚁搬家那样往两旁高堤上抬。年轻力壮的犯人,在寒风中光着脊梁,嘴里叫着号子,沿着六十度的倾斜土坡,抬着帆布做成的泥兜,向高堤上登攀。年纪大一点的老犯人,有的在渠心用铁锨往泥兜里装泥,有的在前边挥镐打地皮冻,有的在堤上平整抬上来的泥条,但是这个犯人班长,却命令葛翎去干年轻犯人干的累活。
葛翎在五七干校劳动了好几年,一眼就看穿了老犯人心里的鬼胎,这是给他面前准备了一双小鞋。葛翎虽然年过了五十五岁,并不怵脏活累活,可是他小腿上那个伤疤正在滴血,殷红的血透过了那层包扎的手绢。葛翎倒真正有点为难了:他该怎么回应这个挑战呢?
周围的犯人,看见班长带来一个“新号”,都停下手中锹镐,像看刚下轿的新媳妇那样盯着新来的葛翎。葛翎耳旁甚至听到了犯人的低声私语:“怎么和劳改处处长长得一个模样?!”他沉静了一下心思,不想在犯人面前流露出一丝懦弱,便扔下手中的铁镐,没有弯腰去拾身边的扁担,只用那只好脚的脚尖轻轻一勾,便把扁担拿在手里,喊了声:
“我和谁抬!”
显然这纯熟的劳动动作,和一个老共产党员硬铮铮的回答,发挥了作用。大渠工地上沉静了片刻之后,几个流里流气的年轻犯人,有人朝葛翎挑起拇指,有人还喊开了:“这个‘新号’不是个雏儿,是个——”喊话的那个人,朝天空指了指。犯人们抬头一看,一只老鹰正在灰蒙蒙的飞雪的天空中展翅翱翔。
有几个上岁数的犯人,为葛翎向犯人班长求情了:“马班长!‘新号’头发都白了,叫他干抬泥条的活儿——”
老犯人突然皱起那双扫帚眉,那几个为葛翎说话的犯人立刻闭住了嘴巴,就像他两条眉毛是两把尚方宝剑,对犯人们起着威慑力量,工地上立刻变得鸦雀无声。
老犯人向渠底吆喝道:“大龙——”
从渠底蹿上来一个赤臂露胸的汉子。他有着扇面形的宽肩,胸脯上那两块结实的肌肉,颜色就像枣木案板,紫油油地闪着亮光。这个体型简直是雕塑家难以找到的模特儿。但美中不足的一点,是大胸肌下面靠肋骨的地方,有一块细长的刀痕残疤,破坏了浑然而和谐的人体健美。他规规矩矩地向老犯人答了一声:
“有!”
“你和这个‘新号’往堤上抬泥!”老犯人低声地下着命令。
这个壮得像公牛一样的年轻犯人,抬抬眼皮,看看他面前站着的是个满脸皱纹的老者,难为情地摇摇头,用流氓的习惯语言对老犯人说:“怎么给我配了个‘老帽’?!”
老犯人也选择最肮脏的字眼,回答这个年轻犯人:“真是有眼无珠!你跟我说过,你们‘五龙一凤’被拘留时,有个最厉害的预审科长……你看看你对面的人是谁?”
叫大龙的年轻犯人,梗起他那粗壮的脖子,认真打量起葛翎来;葛翎也情不自禁,朝这个公牛一样的汉子望去,四只眼睛对视了足有好几秒钟。
“嗬!是老‘雷子’?”年轻犯人那对充血的目光,望着葛翎灰棉袄上“劳改”两个紫色铅印的大字,嘴角闪出幸灾乐祸的嘲笑。
葛翎也立刻分辨出来,这个肋骨上挂着刀痕的犯人叫俞大龙,是“五龙一凤”流氓集团的老大。50年代末期,葛翎在预审处当科长,他亲自审理了这个扰乱社会治安的流氓犯罪集团,并给予了最严肃的处理,用无产阶级的铁扫帚,把他们扫进“时代的垃圾箱”。今天,在引黄工程的劳动工段,执行专政任务的葛翎和被专政的俞大龙,要拿起同一条扁担,来抬同一副泥兜,葛翎心里掠过一阵难言的痛苦,他的心在战栗。他不害怕这个体壮如牛的流氓罪犯,因为在公安战线上他和这种长着犄角的动物打交道太多了;使他忧心的是站在流氓身后的这个犯人班长,他用阴阴阳阳的目光,阴阴阳阳的语言,像根拨火棍那样,在葛翎身旁堆着干柴,点起烈焰,似乎有一种强烈的仇恨,在老犯人的腹内翻滚奔腾。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那几个朝葛翎伸拇指的流氓罪犯,喜笑颜开地谩骂开了:
“看,老‘雷子’也犯了罪!”
“这家伙审讯人时可厉害了!”
“给他点苦头尝尝!大龙——”
“夹磨夹磨这个穿官衣的雷子——”
俞大龙不眨眼皮地瞧着葛翎,脸上既无憎恨的表情,更无怜悯的神色。他一字一板、拿腔作调地对葛翎说:“您这个从预审科科长高升到劳改处处长的老‘雷子’,怎么也穿起我们犯人衣裳来了?您犯的什么罪?是强奸、诱奸、通奸,还是借雷子的权力——”
俞大龙话还没有说完,葛翎就已忍无可忍。他真想上去给这个畜生一记耳光,可是,一个共产党员无权去打一个罪犯,何况,省局那个“造反派”头子,已经给他披上了劳改犯的灰色袈裟!眼前,他若对俞大龙动一个指头,不但脏了自己手掌,而且将引起难以收拾的结局。这就像他冀东老家的传统戏——驴皮影那样,俞大龙不过是在银幕上的影人,背后,老犯人在拉着一根根丝线。这样,不就是打了狗,便宜主人了吗?!想到这里,他把握成拳头的手松开,招呼俞大龙说:“告诉你,葛翎没犯任何一点罪!将来你就会明白。来!咱们来抬泥吧!”
俞大龙还没说话,在犯人中惯于起哄架秧的小流氓,便喊开了:
“没犯罪,你穿什么灰棉袄?”
“这是翻案!攻击无产阶级专政!”
“这家伙是属寒鸭的,肉烂嘴不烂。大龙,给‘老帽’加点温——”
俞大龙轻蔑地往地上吐口唾沫,用脚狠狠一踩,抄起抬筐的扁担。装泥的犯人,怕葛翎肩膀经不起重压,装到合适的分量就停下了铁锨。俞大龙朝装泥的犯人骂道:“怎么不装了?‘雷子’都有铁肩膀,装不成个‘馒头’尖,晚上砸了你的饭碗。装,装——”
装泥的犯人,同情地望了望葛翎,战战兢兢地又拿起铁锨,直到把帆布泥兜装得又尖又高,一直快挨近扁担了才敢住手。工地四周投射过来无数同情的目光,葛翎知道经过政府多年改造的犯人,心里都有一把衡量是非的尺子,但在这个特殊的历史岁月,在社会的最底层,邪恶抬头,老实地接受改造的犯人噤若寒蝉,大墙之内,也笼罩上一层“日食”的阴影。他心中感慨万分,不禁举目向工地上望了望,竟看不见一个劳改队的干部,只有不远处插着的三角形小红旗,在雪花中飘飞。那儿是犯人不能超越的警戒线,几个持枪的战士在站岗值勤。
葛翎痛心地闭合了眼睛,潮湿的泪水在他眼帘里转来转去。他似乎看见专政的万里长城,砖石正在塌陷,一阵剜心的痛苦竟使他喊出一声:“干部!我们的干部呢?!”
俞大龙以为葛翎看见二百多斤的泥兜,慌了手脚,因而寻找干部,他得意地咧嘴笑着说:“甭找拐棍!干部都叫章政委叫走,学习‘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文件去了,马班长就是临时总管,来抄家伙吧!”
葛翎和俞大龙抬起泥兜,沿着凹凸不平的六十度斜坡向上移动了。劳改队的工地像是变成了较力场,犯人们都眼睁睁地看着这场开了锣的戏剧,也都在揣摩着这个戏的结局,无非是以俞大龙压倒了葛翎而告终,几乎没有一个犯人相信葛翎会把小山一样的泥兜抬上去的。
但是,葛翎那双颤抖的腿,还在支撑着,还在艰难地朝斜坡上迈步。抬前杠的俞大龙,感到头一招没有压倒葛翎,便使出第二个坏点了,他每往上迈一步,就颠一下扁担,泥兜绳子便沿着光滑的扁担,往后杠滑一点,因此,还没爬到一半路程,泥兜的重量几乎都倾斜到葛翎的肩头上了。葛翎咬着牙,两腿像是筛糠一样哆嗦,特别是泥兜滑下来,不断撞击他扎着手绢的伤口,疼得他如同刀割箭穿一般,但他依然挺直腰板,不哼一声。他知道这不是一场较力,是70年代不见硝烟的特殊战争,没有压倒顽敌的气势,还算什么共产党员?!
七八米高的斜坡,爬到五米高的地段,地上的黏泥粘掉了他右脚上的劳改鞋,他赤着一只光脚板,继续向上迈步。他双手推着不断下滑的兜绳,感到肩疼腰酸,有几次差点被自己的腿绊倒,他暗暗对自己说:“葛翎啊葛翎!共产党员是经过烈火冶炼的金子,在这个‘垃圾箱’里更该闪亮发光……宁叫扁担折,不能腰弓曲!”
大渠工地上响起欢呼:
“是个铁‘雷子’!”
“赛过推土机……”
“太难为这个‘新号’了!”
“嘎巴”一声,欢呼声停止了,那是抬到堤上的桑木扁担压断了,但葛翎笔直地立在大堤之上。他也不知道帽子是什么时候甩开的,头上滚落着豆粒大的汗珠,汗珠滚进眼角,淌下面颊,他用手掌抹了抹,热汗和他在茫茫驿路留在脸上的黄尘,和成了汗泥……
劳改队的工地上突然变得肃穆无声。
只有雪花被北风吹着在天空中旋转飘落……
不知哪个犯人喊了一声:“‘新号’!你腿上出血了——”
葛翎这时才发现小腿那块伤疤,被泥兜撞得破裂了,鲜红的血浸透了包扎的手绢。他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痛,蹲下身去,用手去抚摸渗血的伤口。
俗话说,“物极必反”。本来,这幕折磨共产党员的戏,到这里似乎是应当闭幕了,可是,血液里都渗透流氓素质的俞大龙,还在不依不饶。他拍拍葛翎肩膀,指指自己的肋下刀疤说:“你出这点血算什么?看我这儿,一刮刀进去,血流了半桶,我俞大龙没有皱一下眉头,接着,我还了他一刀,他就归了西天。你审讯了我,法院判我无期!正好!我一辈子就在这里滚了!咱俩订个合同吧,天天抬一根扁担,谁要含糊,谁他娘不是亲娘养的!来,接茬‘练’!”
热血撞击着葛翎的胸膛,他汗水涔涔的脸上腾起一层红晕,他抚摸着伤口的那只手,不自觉地攥成拳头,连骨指节也发出咔吧咔吧的声响,他决心惩处这个流氓。就在他站起身来时,一个瘦瘦的犯人,用身子挡在葛翎和俞大龙中间。
这个犯人长得中等身材,虽然身板显得单薄干瘦,但脸上线条十分清晰,眉宇之间略带着几分书卷气质。葛翎从他脸上那副琥珀色眼镜和棉衣新旧的程度上去推断,似乎是个刚到劳改队不久的学生。这个瘦痩的犯人,一手拿着量土方深浅的花杆,另一只手握着一个量长短的皮尺,对劳改队十分熟悉的葛翎,知道他是劳改队丈量挖渠工效的统计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