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0章南河春晓(从维熙文集5)(20)
满祥干晃着一只手,也没办法把会场平稳下来,他索性站到板凳上,响亮地说:“同志们!静一些,我说说刚才的情况吧!全支部的共产党员都在等他一个人,开严肃的支部会,他却去搞……”
霍玉山圆睁着窄小的眼睛,打断满祥的话说:“这是胡说,我根本不知道开支部会,没人告诉我。”
会场静下来了。
“是吗?”
“没有通知他呀!”
会场上掀起了一阵微微的骚动,趁这时候,霍玉山瞪着焦急、憎恨的眼睛,朝大家说:“同志们!这是满祥在造谣生事!他说什么呀!他偏偏要说我在这时候搞女人!凭我的良心,我没有,他是胡诌。”
“好!”满祥非常稳重地点了一下头,朝全会场的党员们望了一眼,说:“支部估计到这些情况了,分析霍玉山到了穷途末路的时候,会像他当初做买卖给小尺码一样,来和党狡赖。为让同志们更清楚地认识霍玉山,支部让青年团员霍泉在外边等着来参加我们支部会,哪位同志,把霍泉喊进来!”
霍玉山一屁股坐倒了,但是,他挣扎着站起来,把焦急、忏悔、渴望、憎恨交织在一起的目光,对准走上前来的儿子。这时候他是多么希望儿子能帮助他说一句话!不!哪怕不是一句话,而是简单地摇一摇头也是好的。他望着腰圆膀大的霍泉,口水流下来了。
霍泉在这几十双眼睛注视下,慢慢地站住脚步。
“说说吧!霍泉。”满祥声音洪亮有力。
“对!好儿子!”霍玉山第一次这么亲切地称呼他“好儿子”。这是霍玉山和党的最后一个“赌注”了,他眼里闪着悲恸的光,一动不动地射在霍泉的眼睛里,说:“泉!我的好儿子,你说吧!”
“你还在欺骗党,欺骗同志!我告诉你好几遍,晚上开党支部会,你装不知道!”话音从霍泉粗粗的嗓子里,一字一字地蹦出来,“满祥说的都是实话,我证明。”
霍玉山没有叫出声来,眼睛里闪出一团火光。霍泉看也没看他,声音反而比刚才更高更响:“霍玉山,他是我爹,他已经丧失共产党员的那股子劲头,我是他的儿子,我还是个青年团员,我给党支部提个意见:立刻开除出党。”
会场上立刻掀起一场暴风雨:“好个霍玉山!和野女人又勾上了啊!”
“在支部大会上还耍花招。”
“清洗!”
霍玉山眼里凶光没有了,像没了筋骨的人一样,一头趴在桌子上,全体党员表决后,被请出会场。
霍玉山像个喝醉酒的矮汉。
他晃晃摇摇地朝原野走去,胸前的丰产模范的奖章,被夜风吹得叮当作响。他头脑混乱极了,中毒深深的霍玉山,还感到委屈、不平,他大声地骂着满祥,骂着霍泉,骂着满天星,骂着秋霜。忽然,他躺倒了,对着天说:“县委书记张铭山同志啊!您知道我眼前的处境吗?”
天上的一颗流星,拖着一道白光坠落了……
霍玉山又站起来,一直走到南河坡:“我要上县委去控诉!去控告满祥……”他快走几步,忽然停住脚步,他听见从渡口房里传来一声一声的钉船声和朱兰子水灵灵的歌声。
他站在黑茫茫的十字路口……
二十九
斗争,暴风骤雨般的斗争。
它像八月的南河波涛,迸溅起高高的浪花。但是,当人们都看到浪花的冲击,感到在井儿峪有一种邪恶的力量在默默进行的时候,狡猾的敌人负了重伤有意退却了。它,企图蒙遮着人们的眼睛,喘喘气,卷土重来。
但,这一连串的失败,使麻老五在炕窖里,真真的有些伤心。满天星、潘七、瘸老秦的被斗争,满祥回来向贫、中农宣布的合作社开门的消息,这两件事,把他昼夜苦思的谣言、流语都给击碎了;拴着他心的麻玉珍,混进社去,除去哭哭闹闹,偷偷地“广播”过两回谣言,便什么也施展不开了;特别是满祥代替桂花回村之后,麻玉珍的一举一动,都好像有人注意;最使麻老五感到恐慌的是村里风言风语传出来,说他还活着,嚷嚷着活捉麻老五……这些,汇集成一个有力的拳头,沉沉地打在麻老五的胸口上,他消瘦了,两个颧骨好像不是长在肉皮里,而像贴在死人脸上的两个白鸡蛋皮;眼窝子也更加塌下去了,像南河古老传说里的“骷髅鬼”。他拼命地抽烟,把满天星从集市上买来的烟卷抽没了,满天星这次进城去换银圆还没回来,他只好抽叶子烟,一袋接着一袋,呛得他连声咳嗽,吐着黄中透绿的黏痰。他不抽烟的时候,就坐卧不宁,挺着个瘦竹竿似的脖子,像只有气无力关在笼子里的狮子,围着潮湿的炕窖四角转来转去。
这两天,他焦急地等待着满天星归来。但是满天星却像个断线风筝,走了两天多没有音信了。他是背着三百块袁大头到县城里去兑换的,麻老五很为不安,生怕他换不来现款,没有方法成立假社。在麻老五看来,“有钱能使鬼推磨”,没有这几百块钱,是不能和满祥他们争夺群众的,虽然他们计划的仅有十多户对象。“如果钱来得早呢,趁着秋忙,雇几个短工,给孤寡户帮帮忙,还备不住能多拉进几户来。”麻老五心里打着算盘,可是满天星偏偏不来。
他轻轻地敲打炕窖隔板,秋霜钻进来了。
麻老五脸色忧郁地问:
“外边什么时候啦?”
“傍晌午!”
“你趴墙头看看,满天星回来没有?”
片刻,秋霜回来:“五爷!还没影儿呢!”
“合作社玉米地收得怎么样了?”
“刚掰棒子,正是点火的时候!”秋霜咬着两片发紫的嘴唇,“不行啊!夜夜门外有暗哨,满祥,非把他干掉不可。”
麻老五打断秋霜的话,围着炕窖转两圈说:“秋霜!麻玉珍这两天怎么总不来了?”
“五爷!话不是说过了吗?”秋霜朝炕窖外指指说,“眼珠子太多,动转不灵!”
“她动员福贵退社了没有?”
“不知道呢!”
“你看!你看!让人一盯,就断了线还行啊?咱们的社还得指着这块中农牌子呢!你去看看!”麻老五翻着他那两只满布红丝的老眼,想了一会儿说:“让她干好这手活,要是福贵拗着劲,就把他干掉!”麻老五凶狠地用手比了一把剪子的样儿,苦笑着说。
“嗯!”
八月的田野里,满处都是人声笑语,秋霜拣人不走的小道儿,擦着高高的青庄稼,摸到了南河滩。她探探头,西边这片连男带女的社员里,没有穿红袄的麻玉珍,她往东看看,东边的社员们,也闹哄哄的正在干活,只有穿红袄的麻玉珍,坐在河坡上,懒洋洋地捡着土块往河里扔。
秋霜怕被社员看见,拾起一块石子朝河里扔去。“扑通”一声,麻玉珍朝她点点头,又努努嘴。秋霜朝努嘴的方向看去,长胡子的宏奎老汉,正坐在麻玉珍的身后抽烟,她一闪身躲到棒子地里去了。从棒子地的空隙里,她看见麻玉珍一动不动,秋霜心里“哄”下子明白了:这是在监督。她坐在棒子地里了,手拨着绿绿的叶子,想看看麻玉珍到底怎样摆脱开宏奎老头。
麻玉珍站起来了,她忽然手捂着肚子“哎哟”一声。
“不干活,干什么去?”宏奎老汉问。
麻玉珍指指下身,走近宏奎老头,龇牙咧嘴地说:“月经来了!一见红就疼!我得去解手!”
宏奎老汉扇扇鼻子,站起来朝社员堆里走去了。麻玉珍看见老头走远,直起腰来,迈着急碎的步子,到秋霜旁边。秋霜咧着黑紫的嘴唇,笑颤颤地说:“玉珍!人家要检查检查你,你该怎么办?”麻玉珍擦擦汗,哧地一笑:“不照你是的,连唱两出‘瓜园会’,真会了一次!”秋霜假怒道:“住嘴!”麻玉珍还嘴说:“你那本领从哪儿学来的?”秋霜口不饶人地说:“你要学,先拜你爹为师吧!”
麻玉珍拧了她一下。她到底没有秋霜那么能说会道,没有秋霜那么老练。尽管麻玉珍也是个满肚子坏水的泼妇,也会甜嘴蜜舌地去谄媚别人,她比这个嘴唇发紫、长着水蛇腰的秋霜,还差得很多。也许正是因为这个,秋霜说话的口气,就像麻老五对秋霜说话一样,总是带着指点和命令的口气。
“成立‘社’的事,和福贵念叨了没有?”
“刚说个头就拗鼻子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