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5章南河春晓(从维熙文集5)(5)
“老天不会亏待咱们的!”最爱扯闲话的宏奎老头说,“咱们南河滩一连丰收三年了,这可不是马马虎虎的事,传说咱们南河滩有一条青龙……”他的话马上被桂花打断了。桂花严厉地质问道:“宏奎大爷,你是党支部支委,倒宣传起迷信来,是什么意思?”宏奎老汉胡子尖都笑颤了:“桂花!你怎么这认真哪!这不是说两句笑话嘛!”桂花硬板着脸,两眼瞪着这嬉皮笑脸的老头说:“现在是开会,有什么陈谷子烂芝麻的事,三九天围着火盆再闲扯去!”她长长地喘了两口气说:“我同意我哥哥的意见,我想咱们的丰产单靠风调雨顺,靠地肥,万一有个旱涝呢?”她脸涨得红红的,坐下了。
接着桂花说话的是霍泉,他低着头,用干树枝在地上画着道道儿,声音尖细地说:“排涝沟过去挖过,眼下堵塞了,通通就能使;支书老杨没走的时候,打过几眼井,都打的半截……”他抬起头看了看霍玉山发怒的眼睛,不敢讲下去了,但是就在他咽吐沫时,他瞧见桂花一双火辣的眼,又断断续续说下去:“可以花点钱,抽点人工,把它挖挖。”
“好主意呀!”满祥对这个粗中有细的霍泉,一连盯了几眼,“咱们该抓紧时候,干一下子!”
“行!”
“满祥的话也有理,”宏奎老汉附和着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呀!万一庄稼有个天灾病痛的呢?”
“乡亲们!”霍玉山矮矮的身子,向前倾斜,“你们一张嘴就是修哇、挖呀!钱呢?用合作社的公积金,还是用国家贷款?还是把社员分了的红抽出来挖井开渠呀?啊!”他朝桂花、霍泉扫了一眼继续说:“年轻人嘛!总是想荒唐事,你们来当当这个主任看看!哼!躺着说话不腰疼!”
“他们想得都对,一点也不荒唐,办社不能墨守成规,靠天吃饭!”满祥两个苹果似的颧骨烧得更红了,尽管他心里微微有些发火,但声音非常和缓。
“满祥!你太主观,刚回家几天,就给别人扣大帽子。”被满祥平和的态度激恼的霍玉山几乎是喊了,“毛主席说过,不了解情况,没有发言权!”
平顶松树下边立刻寂静了,几十双眼睛都转向满祥,满祥一动不动地,和往常一样,沉静地瞅着霍玉山喷着吐沫的嘴巴。
满祥慢吞吞地站起来,他声音清脆平和,好像在和谁谈天。他说:“霍玉山同志说我不了解情况,这话也对,可是这是我的过去。那时候,大伙都记得吧,在什么会上都说我是徐庶到了曹营——一言不发,我扔下枪杆子到农业社来,了解个什么呢?不了解情况,谁有权向群众指手画脚呢?”满祥划着一根洋火,点着一锅子烟,“眼下不同了!都知道我这两条腿,踢破了家家的门槛子,我摸到了情况,要让我装个算命瞎子,把眼一合那可不行!我是共产党员,要为人民利益说话。”满祥的脸,突然严肃起来,两个闪闪发光的大眼睛和霍玉山窄小的眼珠对在一起,“除非我的心不跳喽!那我也要做块肥料,让长在我身上的庄稼穗子大、粒儿足。”
霍玉山耸耸肩膀,低下了头,忽然,他那黑黄的四方脸又仰起来:“满祥!你说点沾边的话吧!挖井开渠没有钱,你想个办法吧!”
“贷款哪!”有人喊。
“给区里写报告!”
满祥在树底下遛开弯了,他塌下去的腮,一鼓一落像嘟哝什么,又像计算什么,忽然,他扭回头来,高声说道:“我当了几年兵,攒了几个钱,加上国家发给我的残废金,一共有九百块钱,交社里使去吧!”
“说着玩呢!”宏奎老汉不满地叫道,“这不行!”
“不能动残废金,向银行……”
性急的姑娘桂花打断霍泉的话,她几乎高兴地跳起来说:“哥!你真有主意啊!”
“娘会有意见吗?”
“你真把娘瞧扁了!”桂花瞪了满祥一眼。
霍玉山一听满祥出钱,心里也乐开了花,但转念想到自个的意见被否决了,一阵不快像棉花套子塞在他的胸口,他脸上没有一丝笑容地说:“这……保险能增产吗?”
“能!”
“根据什么说呢?”
“相信党,相信群众,只要是大伙一个劲儿,大山也把它推倒!”满祥自信地高声说道,“玉山!去年每亩棒子打多少斤哪?”
“八百九十斤,”霍玉山满足地摇着头,“全县数第三。”
满祥笑了:“不哇!数第四。”
“数第三!”霍玉山高声大喊。
“数第三的不是咱们井儿峪社。”
“数谁呢?”连桂花也惊奇了。
“巧把式鲁庆堂!人家每亩打到了九百斤!”满祥瞧着霍玉山,挥了一下胳膊,“合作社没比上一个单干户,还挺自足哩!”
显然,由于情况的突然,霍玉山愣住了。
半天,他瞪着满祥,问:“你这话是真的吗?”
“党支部书记还跟你撒谎吗?”满祥苦笑着,两眼望着大伙,“别给自个贴喜联啦!离丰产还早着哪!把脑袋里的旧渣子洗掉吧!往远处看看!”
“说得对呀!”
“该往远看!”
大伙乱喊了,霍泉从乱哄哄的吵嚷声中,放开粗嗓门喊道:“把挖井开渠的任务,交给突击队吧!”桂花声音尖尖的,但是有些沙哑:“交给整个团支部吧!我们一定完成任务!”
霍玉山脸色苍白了,他万没想到今天的会,竟把他的意见根本否决,他两眼瞪着高出别人一头的霍泉,低声骂道:“看你乐的那样,小心点这个!”霍玉山把拳头举在霍泉背后,朝他后脑一晃。
满祥的清脆嗓音,像突然飞起来的山鹰:“别嚷啦!把拳头攥紧,把肚子吃饱,准备春耕吧!”
…………
又是一片吵嚷声。
两只长尾巴的山喜鹊,刚要往松树上落,被这喧哗的人群吓跑了,尾巴撅几撅,消失在瓦蓝的天空里。
八
早春来到了南河滩。
它来得是那么迅速、突然,人们几乎还没有觉察,它就带着一片绿色,把南河滩笼罩起来……
原野,哪里是它的边缘啊?深绿色的麦苗,从肥沃的黑土下,挺直了腰板;嫩绿色的草芽,一条子一块地盖满了小路和田洼。深绿的、浅绿的、黄绿的像无数条缤纷的丝线,被春姑娘用灵巧的手,犬牙交错地织在这没边没沿的大地上。
大红冠子的花脖公鸡,带着肥肥实实的母鸡和小鸡奔向麦地来了,从农业社牛棚里出来的小牛犊,开始在田野里伸胳膊抖腿脚了。
南河滩到了最美丽的季节。
宽宽的河面上,倒映着排成“人”字的雁群,它们整齐地唱着春歌,擦着河边的树梢,飞往塞外草原。
孩子们云集在河滩,喊着:
南来的雁
北来的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