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北国草(从维熙文集1)(57)
【第八章】
一
草原黄昏,垦荒队队员从四面八方返回了青年屯,寂静的帐篷和新盖的房舍里,立刻充满了欢声笑语。男兵们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他们在简易篮球场上打球,在空地上摔跤;女兵们则无这样的雅兴,她们聚集在井台上舀水,梳洗着长长的黑发。
只有马俊友无暇享受这样的欢乐。他的腰不能吃重,从早到晚干着打杂的活儿:打扫马棚、收拾卫生、为各类图书编号、为伙伴们晾晒被褥,成了地地道道的“后勤部长”。早晨,男兵女兵们还躺在被窝里,就能听见马俊友清扫院子的扫帚声;傍晚,垦荒队队员们收工回来,仓库里的锤声还叮当叮当地响个不停,那是马俊友在一块石头上捣碎苞米和豆饼——垦荒队没有石磨,人员和马匹充饥的食物都要靠马俊友那两只手捣碎之后,才能由两个小火头军下锅蒸煮。这是一项任何男兵都不愿意干、女兵又干不来的枯燥活儿,马俊友把它担当起来——他干得还蛮带劲哩!
这叮当叮当的锤声,常常把卢华吸引过来。他走进库房的第一个动作,就是递给马俊友一条洇湿了的毛巾。当马俊友擦汗的当儿,他接替马俊友捶打豆饼和苞米。他俩这样的对话已经重复了若干次了:
“小马!你休息去吧!”
“对比伙伴们,我干得太少了。”
“你的腰还没有好。”
“我正在锻炼我腰部的支撑能力。”
“别着急嘛!将来北大荒有你干不完的活儿!”
“将来离我太远,我更注重现在。”
“小马——”
“老卢——”
接着是一把铁锤,变成了两把铁锤。那叮叮当当的声响,一直要响到青年屯亮起灯火。
其实,马俊友和卢华结识还不满一年,但他们像认识了多年的老朋友那样亲密无间,准确地说,他俩就像是一对孪生兄弟,一天不见面就产生若有所失的感觉。
这天,卢华去了县里。黄昏时分,卢华还没走进他粉碎豆饼的库房,他扔下手中的锤子,悄悄地绕过人群,拄着那根不离身的枣木棍子,出屯迎接卢华去了。他心里之所以如此急不可耐,除了被战友的挚情支配之外,还有另外一个缘故:那天夜里党支部研究了小马驹之死的原因,灯下只剩下他俩之后,马俊友和卢华在向县委汇报这一问题上产生了一点分歧。马俊友认为,应当把李忠义和石牛子提供的情况汇报给宋武,而卢华则不同意把没有充分依据的事情,上报给领导。马俊友有点激动,他说:“老卢!你不能这样大包大揽,把黑锅一个人背上。”卢华嘿嘿一笑回答道:“你能背动那根砸下来的红松,我怎么就不能背上那口‘锅’呢!这口‘锅’比你那根倒下来的红松分量还轻得多呢!”马俊友说:“别说笑话了,我是为了推开小不点才挨砸的。”卢华说:“你为小不点挨砸,我为‘迟大个儿’背锅;你心甘情愿,我也毫无怨言。再说,没有任何证据说明这出戏就一定是迟大冰导演的,迟大冰有可能眼发花,把雾中的小马驹子看成狼,那么石牛子有没有可能也眼发花,把别人看成迟大冰呢?即使石牛子看准了,深夜中去马棚的确实是迟大冰,那他并没看见迟大冰亲手解开小马驹子的缰绳啊!退一万步说,假设李忠义和石牛子说得都对,这坏事确实是迟大冰干的,那么,谁叫我开的那一枪呢?我是个复员军人,为枪毙鬼子而犯的错误,我永不悔恨;可是为那头屈死的小马驹,我将悔恨一辈子。小马,我如果对宋书记汇报那些不准确的分析,不等于为我自己开脱责任吗?我卢华不能干这事。”马俊友想想,卢华的话确实有点道理,但不知为什么,他总不愿意卢华在宋武面前挨剋,便反问卢华说:“如果这事情是迟大冰干的,我们不加理睬,不是助长他犯错误吗?这不是一封无头的匿名信了,而是把小马驹当成他报复别人的殉葬品了!”卢华抓抓头皮回答说:“小马,我想咱们再看上他一段,如果他一天比一天好,这事儿就算吹了;假如他再干出惹人怀疑的事儿来,咱们再追查也不晚。归队后,大家对他反映还不错,我们总不能误伤一个车皮来的战友,你看怎么样?”
马俊友理解卢华那颗心,他同意了。
此刻,马俊友拄着那根疙疙瘩瘩的枣木棍子,穿过了白桦树林,向凤凰镇的方向遥望着。他心里忐忑不安起来,生怕宋武这个铁脸汉子,在无法了解小马驹之死的详细情况下,给卢华真的来上一个处分,那将不仅仅是对卢华的打击,也是对他的一个打击。马俊友出来迎接卢华,并不能减轻卢华肩上的一点分量,也不能卸掉卢华心上的一点压力,但他还是迎接他的伙伴来了。
夕阳像个大火球一样,渐渐坠落到绿色的草海里。草原魔术般地变幻着颜色,刚才到处可见的绿色,霎时间变得一片金黄——那是被落日映红的云霞,把它色彩斑斑的光束投射到草原上,它预告着北大荒的日历又翻过去了一页,草原上的夜晚即将来临。马俊友在像着了火似的草原上,一步一步向前走着,他没有诸葛井瑞和白黎生对草原奇丽景色的浪漫幻觉,但却也产生了一点对生活的联想。对比他的伙伴们来说,他不仅缺乏鲜艳的色泽,而且缺乏外露的才智。他虽愿意变成被阳光燃着了的一朵云霞,让生命有霎时间的闪光,可是他可能做得到吗?他记得在学校时,他曾读过苏联小说《普通一兵——马特洛索夫》,也看过电影《董存瑞》。书上和银幕上描写这些人物时,似乎童年时代就有着不凡的性格,仿佛只有这些有特殊性格的人,才能在千钧一发的危急时刻,用胸膛去堵敌人的枪眼,以身躯和敌人的堡垒同归于尽。马俊友认为像他这样缺乏色彩、只会默默无闻干活的人,虽有献身荒地之心,却永远难以越过不凡的高度……
月亮升起来了。
仍然不见卢华的踪影。
直到马俊友走近那几十垧麦田时,才听见一阵嗒嗒的马蹄声。卢华在清幽幽的月光下,看见马俊友拄着棍子站在麦田旁边,翻身跳下马来,问道:
“你怎么站在这儿?”
“等你啊。你怎么才来?”
“你看——”卢华指了指被泥巴糊满的衣裤,“你忘了没有?咱们才来草原时,宋书记掉进‘大酱缸’里?”
“你也掉进去了?”马俊友笑了。
“多亏了我没松开手中缰绳,儿马一跃跳出泥粥,把我也拉了出来。”卢华拍拍沾满泥浆的马脖子,“这块大草甸子也真有意思,不像在朝鲜战场上,又是枪声,又是炮响,这儿没有火药味儿,可暗中和咱们这伙子人较量的玩意儿可不少。刚才没有这匹马,我可能就报销了。”
“见到宋书记了吗?”马俊友提出了使他牵肠挂肚的问题。
“见到了。”卢华下意识地抠着脸上的泥巴。
马俊友担心地问:“怎么样?”
“一说小马驹的事,他跟我拍了桌子。他骂我白扛枪了。”卢华追述着他挨宋武批评的经过,“他足足把我训了有十分钟。最后,他记起‘五四’青年节的夜里下了大雾,告诫我‘下不为例’,才算把我饶了。”
“没给处分?”马俊友松了一口气。
“没。”卢华低声笑着说,“训完我以后,把我拉到他家吃了一顿饺子。我闹了个肚皮和脑袋双丰收。临走,他还给咱们每个垦荒队队员送了一件礼物。”卢华指了指拴在马背上的一条麻袋。
马俊友用手捏捏麻袋,里面软绵绵的像是一团棉花,奇怪地问道:“这是些什么礼物?”
“你猜猜。”
“毛巾?”
卢华摇摇头:“不对!”
马俊友又用手捏了捏:“手绢?”
“毛巾、手绢算啥稀罕玩意儿?这礼物比那些东西重要。”
马俊友猜了半天也猜不透。
卢华提醒他说:“去年秋天,咱们每个人脸上都有几个红肿的大包,你还记得吗?”
“记得,那是北大荒的大花蚊子和小咬给叮的。”马俊友心有余悸地打了个冷战。
“咱们这位父母官叫他那位夫人,用细密的蚊帐布,缝了八十二个面盔,每人赏赐一顶,好叫咱们度过难熬的夏天。”卢华道破了麻袋中的秘密,忍不住嘿嘿地笑了,“不过,这玩意儿不太好看,罩在脸上像个‘白无常’,像个吊死鬼!”
“哎哟!真吓死人啦!”在他俩的背后,响起一个尖细的女高音,“你用什么打比方不行,干什么专用吊死鬼?”
卢华和马俊友回头一看,月影下站着两个姑娘。卢华从声音中已经分辨出插话的是俞秋兰,马俊友一眼就看出另一个是高出俞秋兰半头的邹丽梅。
卢华对俞秋兰说:“深更半夜的,你们到这儿干啥来?是怕我们丢了?还是怕给狼叼走?”
“你别自作多情。”俞秋兰故作严肃地说,“我才不怕你被狼叼走呢!是她——丽梅,要我陪她来找小马。”
“谁引的头?”邹丽梅马上抗议说,“明明是你叫我陪你来接卢华,怎么倒成了我来找小马?小俞,你从来不说假话,这回可说了瞎话了。”
“丽梅,你……”
“秋兰,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