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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北国草(从维熙文集1)(3)

【第一章】

团中央书记处书记苏坚——这个十四岁就当了红小鬼的中年人,在这些生龙活虎般的男女青年中间,显得格外兴奋。他矮矮的个子,瘦长的脸膛,留着像许多50年代青年人一样的学生头。如果不是有年龄上的差异,他的举止动作,几乎和列队集合的垦荒队队员没有一点差别。此时此刻,在团中央礼堂外边的空场上,苏坚那双饱含着欣喜的锋利目光,正从排头的大力士贺志彪看起,一直看到队尾的小姑娘叶春妮。叶春妮比队列的平均身高矮了小半截。苏坚首先向她走了过去:

“嗬!你是从赤道上来的吧!不然,怎么脸色那么又黑又红?嗯?”

小姑娘抿嘴笑了:“我是从海南岛来的。”

“好家伙,你个头不高,魄力倒是蛮大的哩!你就是接连三次给团中央打报告,请求去开荒的叶春妮吗?”

小姑娘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小鬼,”苏坚拍拍她的头顶,“咱们把丑话说在前边,那儿可没有大海,没有海鸥,没有白帆,没有贝壳;那儿有狼,有老虎,有野猪,有冰天雪地和丈八高的‘大烟泡’,你吃得消吗?”

叶春妮刚要回答,苏坚用手摸了摸她的衣袖:“怎么穿得这么单薄?你是从中国的赤道,到中国的北极,发给你的冬装呢?”

“报告苏书记,”排在队首的贺志彪跨出队列一步,瓮声瓮气地说道,“她的过冬衣裳,都打在我的行李卷里了,我怕她背着太沉……剩下那些零七八碎的东西,石牛子替她提着呢!”

“我就是石牛子。”一个虎头虎脑的小青年,先向前拉了一下歪到后脑勺上的帽子,然后向苏坚报告说,“她……她……她是我小表妹,我妈对我说了,宁可冻着我,也不能冻着她——她写给团中央的信,都是我代她写的。不过,我得向您声明,不是我包办代替,是她自愿到荒地垦荒,只是因为她字写得像蜘蛛爬似的,太难看了,我才为她代笔写的申请。”

“你今年多大了?”

“十七。”

“她呢?”

“十四。”

“你俩都还没有迈进青年人的门槛嘛。”苏坚把石牛子敞开的领扣系好,“怎么冒充青年人哩?嗯?”

“报告苏书记,叫我俩当个候补垦荒队队员也可以,反正……反正您要是说了话不算数,把我俩给除名,我俩就一块躺在火车轮子下边。”

“自杀?”

“不,吓唬吓唬人呗!”石牛子似乎嫌天气太热,把苏坚为他系好的那个纽扣,又解开了,“我们一块儿扒着车皮出关。”

这个小青年的形象,把苏坚逗笑了。他兴奋地望着面前的青年人,挥舞着手臂说:“好!一个革命的大家庭组织起来了。你们到了荒地,要互相关心,互相爱护,要把从海南岛来的小春妮,当小妹妹一样看待!至于你们为什么从舒适的环境去北疆,同志们心里都比我还清楚,我多啰唆一句,就属于废话了。现在,我们步入‘宴会厅’吧!”

这是一次别开生面的送别宴会。圆桌上没有鸡鸭鱼肉,也没有五光十色的美酒;只有糠菜各半的老咸菜,剩下的就是不见油星的白菜汤。在吃饭时,苏坚没有慷慨激昂的讲话,只是从第一张饭桌,走向第二张饭桌……他一边啃着窝窝头,一边问道:

“同志们,我们不是没有钱给同志们用盛宴饯行,同志们一定知道为什么叫大家吃——”

他的朗朗话音,被青年们打断了:

“这是叫我们有吃苦的准备!”

“这是叫我们不忘艰苦的岁月!”

“这是给我们打预防针!”

“这是让我们迈好第一步!”

“我们一定不辜负党中央的期望!”

“我们一定给‘北京人’三个字增光!”

“……”

粗嗓的、细声的、低音的、高音的回答,给这个别具一格的“宴会”,增加了特殊的青春色彩。决心在无数双眼睛里炯炯放光,热血撞击着每个青年人的胸膛。苏坚在这灼热的气浪中,似乎变得年轻了,他走马灯一样在圆桌之间穿来穿去,两眼闪烁着激动而欢欣的泪光。他走到一个身穿毛料制服的年轻人旁边时,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看见这个皮肤白皙、头上抹着薄薄发蜡的青年人,一只手拿着窝头,一只手端着白菜汤碗,咬一口窝头,喝一口菜汤,仿佛没有菜汤当调料,窝头就会卡在他喉头无法下咽似的。他还时而把窝头放下,对着白菜汤碗出神。

“小伙子,想什么呢?”苏坚走了过去。

年轻人一抬头,尴尬地笑了笑:“是您?我……我没想什么。”

“一个人应当赤诚坦白,”苏坚拍拍年轻人的肩膀,“你说,我的话对吗?”

“当然。对!对!”那个青年脸上泛起红晕。

苏坚思忖了一会儿:“如果我记忆力不错的话,你的名字叫白黎生,是吗?”

年轻人惊异地望着苏坚:“您怎么会知道?”

“你别考我,我先问问你,你为什么要参加垦荒队?”

白黎生掏出手绢擦着额头上的汗水:“为了建设祖国边疆。”

“打头阵走了的俞秋兰同志,临行前特意找我谈了一次话,她希望团市委、团中央不要批准你去垦荒,她说你吃不了那儿的苦。”

白黎生手足无措地解释着:“她在农机学校,是我们班的团支部书记,她……她并不太了解我。”

苏坚仰脖笑了,他诙谐地说道:“她了解你也许比你对自己了解得还要清楚。你去北大荒,是不是对俞秋兰同志的跟踪追击?”他挥舞起手臂,在半空中比画着,“说得形象一点,就如同一架‘僚机’,紧紧追踪着‘长机’那样,形影不离?嗯?”

窝窝头的宴会上响起了一片笑声。白黎生窘得低下头来,搓着衣角,腼腆地喃喃低语着:“不,我不是为了她……”

“年轻人,别不好意思嘛!”苏坚掏出自己的手绢,给白黎生擦擦脸上的汗珠,继续说道,“我国古代《诗经》里就有这样的诗句:‘窈窕淑女,君子好逑’,青年男女之间总要产生爱情,这没什么奇怪的,你不是在学校里,曾经把小俞同志比喻为普希金小说中的‘村姑’吗?你说你用生命追求自然美……”

“苏书记,您……”白黎生连耳根都红了,“您别说下去了。”

“小白同志,我所以来找你,不只是受俞秋兰同志委托,希望你不要去荒地。”苏坚第二次拍打着白黎生的肩膀,微笑着说,“在半个多钟头以前,你那个在学校教法文的妈妈,又给我打来了一个电话,她说她尊重你个人的意志,但她说你落生在法国,是喝巴黎牛奶长大的,担心你经受不了北大荒的暴风雪。我答应她,再来动员你一下,你看,我这团中央书记,不但做促进工作,还做你的‘促退’工作哩!你慎重考虑一下,如果决心不那么大,待会儿从行李堆中找出你的行李来,我叫司机送你回家。”

“不——”白黎生低垂着的头颅,猛然仰了起来,“我去北大荒去定了,我受得了那儿的苦。”

白黎生说话的口气是坚定的,“宴会厅”里响起一片掌声。身材矮小的苏坚,一步跨到椅子上,放开豁亮的嗓门,对垦荒队队员们说:“同志们!白黎生同志刚才回答得很好。很难设想,你们到了荒地之后会一帆风顺。有斗争有痛苦并不奇怪,重要的是要经得起生活的磨炼。如果叫我谈谈爱情问题的话,我祝愿你们中间,未来的有情人都成眷属,但要牢记一点,对比儿女情来说,‘祖国’两个字是至高无上的。我不看谁的口号喊得响,我要看谁最经受得住艰苦生活的磨炼!好了——大家手里的窝头和碗里的菜汤都凉了,快吃饭吧!”苏坚跳下椅子,坐在白黎生身旁,嚼开窝窝头了。

这时候,一个年纪已近三十的老青年——被几个垦荒发起人选为党支部书记的迟大冰,走到苏坚的身旁,面带疑虑地汇报说:“苏书记,现在八十一名垦荒队队员中,还有两个人没来报到,离上火车只有三个小时了。”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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