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我们的朋友李荒,渐渐感到了苦恼。他的苦恼就是,他想好好地恋爱一场,却发现因为没有痛感,而无法好好恋爱。娃娃脸家的小前,自从发现娃娃脸有再度恋爱的可能,就转回头来对她死缠烂打。娃娃脸对她家小前本就还有爱意,这下夹在两男之间,像钟摆一样左右摇摆,哪个都不忍舍弃。
关键的问题是,李荒的心脏感觉平平,没有丁点的痛意。他时常在没有客人的时候,踱到落地玻璃跟前,遥望街对面的娃娃脸,思忖该怎么去争取她。因为没有痛意,他就没有相配套的诸多情绪,比如冲动、愤怒、仇恨、嫉妒、更加缱绻的爱恋、欲罢而不能的焦灼、甚至向死而去的决绝……这些情绪的缺失,使得李荒只剩下一样东西:理性。他只是理性地认识到,他喜欢娃娃脸;他们之间有过吃饭喝咖啡、在树影下亲吻的美好经历;如果没有意外,他和她很可能继续恋爱下去;上床,领证,结婚。多年前,李荒畅想过的没有痛意的人生,其中关乎婚姻的,就是这个样子。
然而没想到,出现了意外情况。李荒畅想的是四平八稳的经过,但事实并非如此。他整日在洗浴城的大厅里踱来踱去,烦恼不堪。工作服更加阔大,他像是随风能倒。有一次王列从大厅经过,看到李荒那样,就呵斥他:“不到吧台里面呆着,在这乱走什么?”
李荒说:“王列,帮帮我。我想疼一下。”
王列哧地笑了。他把鼓鼓囊囊的皮包挪移到另外一只胳膊底下,说:“你这小子。演无痛症患者演累了,是啵?我就知道你有现形的一天。”
面对王列的种种揶揄,我们的朋友李荒根本无心辩解。他乖乖回到吧台里面去上班,一双一双摆弄着塑料拖鞋。蓝色是男鞋,红色是女鞋。他尽量专心,避免把红鞋发给男士,蓝鞋发给女士。下班之后,李荒愁肠百结,在城市的街道上漫步,希望碰到什么事情,能让他陡然恢复痛感。他碰到一个女的,高喊抢包了,抢包了!李荒箭步去追赶一个骑电动摩托的可疑分子,并且成功把那人扑倒在地。李荒挨了一刀子。划得有点长,但不深,也不是致命部位。他自己一个人捂着腰,到医院去缝了几针。李荒要求不打麻药,医生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强行给他打了麻药。
以后,李荒下了班就在大街上晃悠,有两次险些让车给撞了。第三次,他终于让车给撞了。
我们的朋友李荒还算幸运,脑袋和四肢都齐全;只是因为脸朝下在地上滑行十数米,面部遭到重创。我们在医院里见到他的时候,他整张脸都裹着纱布,并有一块块血迹渗出来。因为那些纱布,他的两只眼就显得很突出,我们都被它们流露出的那种茫然无依给感动了。
赵小妮在打开水的时候,恰巧碰见了她家小前。赵小妮思忖再三,还是询问了一下关于无痛症的问题。她家小前终日忙得很,戴着白口罩回答了赵小妮的话。是这样说的:“无痛症,不亚于一种自我毁灭症。因为人体是一个具有复杂调节功能的生命系统。病人丧失了痛觉,同时也意味着,他对有害刺激丧失了警觉。这种病症一般都是先天性的,婴幼儿因为缺少自我保护意识,常常无意识地自残。所以一般都很早就死掉了。你的朋友……我说不好。后天无痛,我还没听说过。”
赵小妮家的小前,在白口罩上方研究了一下赵小妮,说:“要是我没猜错的话,这就是你从前跟我讲过的那个在校园里对你欲行不轨的人。他现在的样子很危险。你是有责任的。”
赵小妮家的小前身后跟着一帮子助手和护士。他说完这些话,就浩浩荡荡地查房去了。以赵小妮对他的了解,他压根就不相信在他们这所医院里,会出现一个真正的无痛患者。他认为病症的成因极其复杂,一个偶然对疼痛不那么敏感的人,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无痛患者。但他的那番话,却让赵小妮感到害怕。假如……李荒如此这般下去,保不准哪天身患重大隐疾而不自知;那就意味着,他的生命随时会消亡。回溯到十八年前,李荒可是因为赵小妮而生出无痛理想的……
满脸血糊糊的李荒,这次让赵小妮感到害怕了。她提着暖水瓶回到病房,坐在凳子上沉默不语。医生来给李荒换药的时候,赵小妮眼巴巴地伸长脖子,希望听到李荒像正常人那样哼唧两声。我趁机吓唬赵小妮:“这次算李荒走运。万一哪天真让车给撞死了,你就是罪魁祸首。想当初,你干嘛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左右开弓扇他的耳光?”
赵小妮说:“我承认,我当时那么做,是为了向王列表忠心。我哪能想到这人这么一根筋。”
我白了赵小妮一眼,说:“你从现在开始,每日烧香拜佛,祈祷老天爷让李荒找回痛觉吧。还有,以后对人家好点,不要动不动就讽刺挖苦。”
赵小妮说:“你也别把责任都推到我头上。他现在是一个爱上别人的人了。我就没发现那娃娃脸哪里好。”
我上下打量着赵小妮,说:“我忽然发现,你有点吃醋。”
赵小妮立即否认:“老天爷,快睁开眼瞧瞧吧,这里有一个等你拯救的女人。”
我说:“你要是觉得李荒不错,现在和他恋爱一场,也来得及。过去他那么爱你,你却爱王列。王列有什么可爱的?你现在不也知道当年错付了?那天在洗浴城,咱俩同时被两个女人撕扯,李荒嗷的一嗓子就窜过来解救你。由此可见,他还是爱你的。他为了你,在外面游历十八年。你看看他那稚气迷茫的眼神,不心疼啊?”
“可他爱上娃娃脸了!并为了能对她有痛觉,而在把自己往死里送!我赵小妮虽然是离婚之身,也还是过去那高傲的赵小妮!”她如此振振有词,令我无语。
8
我们的朋友李荒再次出院。
他加快了寻找痛觉的步伐。街对面服装店的娃娃脸女老板,时常在店门里站着,和李荒互相眺望。上次,隔壁药店的老中医给李荒右手腕子绑缚两片杨树皮,并扬言三日必愈;结果,到第三天,解下杨树皮,李荒的右手腕子果然恢复如初。这让李荒对老中医钦佩不已。再次出院后,李荒专门到斜对面十字路口西北角的茶叶店,买了一斤好茶,去拜谢老中医。
老中医身穿中式对襟袄,坐在侄子给他安置的一张桌子后面,仔细捏弄了李荒的右手腕。说:“无碍。”
李荒毕恭毕敬地把茶叶敬上,期期艾艾地说:“我得了一种怪病。非老中医您不行。”
老中医听了一辈子这样的恭维话,越听越爱听。李荒把他的苦恼悉数说给老中医,包括海岛游历及他祖上的那些事儿。老中医对这些荒诞的说法见怪不怪。想是他一辈子见识过的病人太多,荒诞程度超过李荒的也不在少数,所以才练就了这不惊不乍的本事。
从那以后,老中医每天分数次给李荒诊治。把脉、观察舌苔,并一一记录在案。没病人时,老中医就研究李荒的脉象。老中医翻看一本纸页泛黄的小册子,封面上写着:丸丹膏散汇编;下面小字写着:某某革命委员会编制。看来是文革时期印制的。不知道老中医如何把它藏匿下来的。这样过了半个月,老中医就到抽屉里抓出各种各样的中药,用一根精致的小秤,一份一份称量好。大概称了数十份。其中有两味药是店里没有的,老中医亲自出了一趟远门。谁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历时五天才回来。老中医回来以后风尘仆仆,但精神越见矍铄。我们大家都去问他这五天的行踪,老中医抿着白须,笑而不答,讳莫如深。这让我感觉,老中医说不准也到什么海岛上游历了一番。或是哪座藏有仙人的深山之中。那里住着他的师傅,或是祖上,也说不准。
老中医配齐了所有的药,就在店里用一只药罐子开始熬药。深秋早已过去,冬天来临,药店里生了火炉,正好熬药。街上飘荡着奇异的中药味道,有点苦,有点香,还有点甜,有点酸。老中医亲自熬药。因为这个药和旁的药不同,不能有半点差池。我们的朋友李荒,在洗浴城里照旧给客人分发钥匙毛巾和拖鞋,从没有错发过一次。他耐心地等待中药熬好,以便恢复痛觉,身体里滋生出源源不断的恋爱的激情。在这之前,李荒发誓不再去街对面的服装店找娃娃脸。
第一服药熬好了。为了这件事,我连日来不再窝在家里写作,而是把大半时间耗在洗浴城和药店。困了就到李荒的单身宿舍里去睡一会儿。药熬好的那一天,我在药店里烤火炉,一边看书。李荒事先和别人倒了班,郑重其事地来药店服药。他捧服药汤的样子,让我感觉像是在喝咖啡。
“如何?”老中医目不转睛盯着李荒把碗底最后一点细渣也吞下去,不紧不慢地问。
“和我祖上炼制的丹丸味道有点相似。苦度够,酸度和香度不够。”李荒说。
“是不是说,我们熬制的药汤,如果和他祖上炼制的丹丸味道一样,他就能恢复痛觉?”我忽然醒悟道。
老中医抿着胡须,闭目思忖。头微微点着,不知道是在应和我,还是他自己一个人想通了什么关窍。
除了汤药,老中医的疗法还辅以针灸。他拿出一个层层叠叠卷起来的布包,打开,亮出一把乌闪闪的银针。李荒俯卧在药店里间一张床上,让老中医把那些银针遍插全身。老中医拇指食指来回捻弄,一丝丝把针送到肉眼看不到的穴位中。这是一件让我感到万分开眼的事,我搞不明白老中医是怎么对那些穴位烂熟于胸的。老中医指指桌上一个模特儿,让我自己去研究。我抱起那个按照二比一比例缩小了的人体模特儿,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地用小圆点标注着各种穴位、激痛点、压痛点。我转动模特,由慢至快,那些小圆点竟奇异地幻化成有规则的图形。原来,世界是如此地有规律可循!但当我重新快速旋转人体模特,打算重新看一下那个奇妙的图形,却看不到了。
老中医每日用银针刺激李荒身上所有的激痛点。同时服用汤药。这样过去半个月,老中医又离开药店出门去了。这次也是历时五天。就连老中医的侄子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是乘火车还是飞机还是公交大巴,这些一概不知。药店里络绎不绝地有不孕女子登门,都失望而回。老中医的侄子一一在病历档案中记下她们的名字,承诺等老中医回来后,一一给她们去电话约诊。
五天以后,老中医回来,再度熬制汤药。李荒服用后,咂嘴半天,说:“苦度过了;香度提升了一点;酸度依然不够。”
我紧张地看一眼老中医。老人游历一番不容易,结果却似乎没大的起色;甚至苦度本来适中,这下反而过了。李荒也万分歉疚,仿佛他的舌头犯下大错。老中医却丝毫没有气馁的神色,依旧坐在诊台后,手捻白须,闭目思忖。并微微点头。“无碍,”他说。老中医惜字如金。
我忽然想,汤药和丹丸属两种不同形态之物,形态不同是不是会影响口感?比如说,嚼咖啡豆和咖啡粉,味道就略有不同,这个我尝试过;蛋羹和煮蛋,味道也不一样。还有许多其它的例子。
老中医微微点头。他指着架在火炉上的药罐子,说:“那是李时珍用过的东西。”
我不相信,等罐子拿下来,凉透了,拿起来一看,果然古色古香,不是现代的东西。罐底刻有字,但因年代久远,已经无法辨识。
我明白老中医的意思了。李时珍用过的药罐子,自然比其它任何器具都要靠谱。想来,现在药厂生产药丸用的器具,已全然失去几千年前的精髓。而只是大规模的机械生产用具。老中医瞧不起那些东西。
唉。老中医叹了一口气。“倘若现在得一炼制丹丸的古铜炉,我老头子此生别无所求。”
老中医的叹气声,裹挟着远古时代的遗憾,让我心里沉甸甸的。他手里这本黄兮兮的汇编,以及这只药罐子,已经算是稀世珍宝了。我们不能对他再有额外的要求了。我隐隐地感到,这声叹气,宣告了李荒的悲剧命运。
接下去的一整个冬天,我们大家还是锲而不舍地为此为努力。虽然没有古铜炉。老中医陆续用上了小锤子、怪模怪样的夹子、更粗大的银针。有一次王列夹着他那鼓鼓囊囊的皮包来进行了一下现场观摩。
“靠,你这小子,难道是真的不会疼了?”王列说。
“你试试拿根针自己扎自己一下。”我说。
“怎么可能。我还是不信。我宁愿相信你这小子有超能力。”王列说。
我认为,王列身上有富人最显著的一个特征:麻木不仁。
9
春天来了,又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