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隐忧
我天生不会说话。
娘亲生下我的时候,半晌听不见我的哭声,稳婆(1)们都以为这是一枚死胎,便劝爹娘早日准备后事,送我入土为安。娘亲抵死不允,抱着我又亲又哄,也许是母女之间的默契使然,我很快睁开双眼朝她微笑,这才意外地捡回一条性命。
爹爹有一妻三妾,所有人都生了儿子,唯独缺一个女儿。
我的到来让他既惊喜又遗憾。他待我极好,但凡我提出要求,只要合情合理,他都会及时满足。我酷爱箜篌,他就重金聘请宫中的司乐女官教我弹奏;我不会说话,他就亲自教我读书写字,以便我能顺畅无阻地与人交流。
在他的悉心栽培下,我的各项天赋逐渐凸显。以书法为尤,楷书、隶书、草书等各种字体,我都驾驭得炉火纯青。爹爹引以为傲,时常向他的幕僚们炫耀,娘亲却埋怨他太过招摇,只恐为我引来不好的名声。
果然,人怕出名猪怕壮,我的名声很快传进了锦宫城。
在一个灯火阑珊的傍晚,府里突然来了许多人,最初是灰襟长袖的宫女太监,后来是青衣蓝衫的王公大臣,直到夜里他们才陆续离去。
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何事,只一味地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
姨娘们告诉我,是太后下旨赐婚了。
赐婚?给谁赐婚?
“除了你还能有谁?傻丫头。”
那……那我要嫁给谁呢?
“当然是嫁给当今圣上了!”
当今圣上?!就是那个刚登基不久的皇太子乔序么?
可是……可是我连见也未曾见过他,更不了解他的品行和才学,凭什么嫁给他呀?
“傻孩子,你可千万别这么想,这是几世难求的福分,你要好好珍惜才是。”
几世难求的福分?
我似懂非懂,迷惑地望着娘亲。她对方姨娘的言论不置可否,只叮嘱我进宫以后万不可任性妄为,务必好好侍奉圣上,孝敬太后,做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后。
做一位母仪天下的皇后?
不……我不要……
我才十一岁啊!怎么做皇后?
难道这件事情就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了吗?
我还没有反应过来,第二天清早,我住的静元居就成了府中禁地。包括爹娘在内,任何人想见我,都必须经过皇帝的首肯。而我也只能遵照圣旨,终日待在自己的院落之中,不得随意走动。哪怕我想遛弯,身后也会跟着一大堆女官,美其名曰保护我的安全,其实就是监禁罢了。
这种没有自由的日子,可把我闷坏了!
好在我还能苦中作乐,把学习宫规礼仪勉强当作一件趣事。因为无人打扰又肯下功夫,我很快就掌握了其中要领。女官们对我惊人的学习速度交口称赞,我本就没什么架子,自然愿意和她们成为朋友。谁知她们各个诚惶诚恐,都离我远远的,好像稍微靠近一点,就会被我吃掉。
哼!我有这么可怕么?真是没劲!
这样无聊的日子很快就告一段落。
那个红霞漫天的傍晚,我站在一人高的铜镜前,像一个麻木而冷漠的提线木偶,任由女官们为我穿上凤冠霞帔。我那小小的身躯缩在华丽宽敞的衣冠里,双脚踩着高高的鞋履,一步一步走向那顶紫藤木纯金錾刻凤凰版輿。
可是爹爹呢?娘亲呢?他们在哪儿?为何送亲队伍中没有他们的身影?
我想大喊“爹爹”和“娘亲”,直到开口才想起来,自己从来都不会说话。
无助与绝望迅速涌上心头,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掉。今日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再次相见?没了他们的陪伴与呵护,在那重重深宫之中,我又该如何是好?
见我越哭越伤心,一名女官机警地说,哭一哭旺母家,余家今后定能洪福齐天。
是这样么?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如今我已入宫两年有余。我好想爹爹和娘亲啊!我不喜欢这儿,不喜欢每天清早和傍晚的“晨昏定省”;也不喜欢穿着里三层外三层的衣服接受万民朝拜;更不喜欢我那个永远冰山脸的面瘫丈夫。
他连我的名字都记不住,只会“皇后”、“皇后”地叫我,让人讨厌。
哼!我的名字很难记么?我猜他肯定从来都不知道我叫什么。
“肩若削成,腰若约素。”(2)
我叫余约素。
爹爹说,这个名字是我自己起的。
也不知他听哪位道士说,我须得到了三岁再起闺名,否则就会折损寿数。爹爹吓坏了,我是他的老来女,他怎么舍得?于是他赶紧将拟好的名字全部藏起来,直到我三周岁诞辰那天,才重新放到桌上,由我抓阄。
我抓来抓去,最后统统扔在了地上,自己拿笔乱画起来。爹娘急得团团转,又不敢上前喝止我,只好大老远地请来那位道士,让他想想办法。
那道士看看我,又看看我写的“字”,竟然开怀大笑。
他说:“此女命主极贵!”
我并不开心,什么贵不贵的,我又不是早市上的大白菜,还要估价叫卖么?
爹娘也不知是喜是忧,只客气地笑着,给了他许多金银财宝,以谢他认出我写的字——约素。
太后也很喜欢我的名字。在我的印象中,除了阖宫庆典这样重大的场合,她几乎从来不叫我“皇后”,只会亲昵地唤我“素素”。
她就像娘亲一样体贴,每次我去颐宁宫给她请安,她一定要我吃饱了才允许我离开。可她却不似娘亲那般温柔,尤其是她那华贵而凌厉的眼神,犹如一把寒刀,在她四周划开深浅不一的沟壑,让人不敢逾越,更不敢亲近。
说实话,我虽然敬重她,但也十分害怕她某些不为人知的一面。
比如,她经常拿我的名字教育我那个面瘫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