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转眼已是月余,初冬缓缓而至,从早晨起天空上便稀稀疏疏的飘着些散乱的雪花。
一场小雪从天而降,这是今年冬天的第一场雪,虽然只是疏疏落落的,但还是值得欣喜,徽拾才出了月子就看到一场雪,心头的阴霾也像是被扫除了一些,露出了产子后的第一个笑容。
一场小雪还不足以使房顶屋檐都覆上积雪,但中庭的花木上倒积攒了一层薄雪,她伸手去拈,细小的雪花立即在她的指间化开成了一小粒水珠,一场小雪也不足以催开满园的梅花,只是打了满树细小的花苞,就等着在更冷一点的寒风里迎寒盛放。
但一场小雪却足以让一个身体虚弱的人染上风寒,初冬的寒风刮在脸上也像刀一样割得人生疼,风呼呼的吹到口鼻中,徽拾捂着嘴轻轻的咳嗽了几声,鼻头冰凉连呼进肺中的空气都暖化不了一般,她伸手暖了暖鼻头,继而又从嘴里哈出冒着白烟的热气暖了暖冻得发红的手指,慢慢的走回到了檐下。
天空纷纷扬扬下着小颗粒的雪花,看起来就像小雨点一样,她站在黛瓦的檐下伸手去接,刚触到手掌却融为水珠,地面仍然是干干净净的,只有路尽头南墙边的花木上才集聚了那么一点儿薄雪。
此时,已近中午,但却天籁俱寂四下无声,只听得雪花纷纷落在地上的声音和雪花触地悄悄融化的声音,一眼望去,只有墙跟边铺就了一点雪白,天与地在此时几乎要融为一色,都那么暗沉沉的,好像要合拢一般。
突然门外传来“哒哒哒”的急切奔跑的脚步声,不一会儿门边出现一张陌生的脸孔,那名宫女一见到檐下的徽拾,双膝一软便跪在了地上,她说话的声音带着惊恐和哽咽:
“皇后娘娘,小皇子掉进太液池了。”
如同轰隆一声巨雷炸开在耳畔,震得徽拾头晕目眩,耳畔嗡嗡的响,再也听不清那宫女接下来的话,太阳穴也突突的跳,眼睛像火一样燃烧起来仿佛下一秒就要裂开,她全身紧绷,连颤抖都做不到了。
“你说什么?”
“娘娘,小皇子已经被送去太医院了,您快去看看吧!”
不等黄莺上前搀扶,她转身便向外走去,此刻平整的小路却让她走得深一脚浅一脚,她呼呼的呼着白气,脸颊被冻得通红,鼻头生疼连吸进去的空气都无法暖化,呼呼的北风刮在身上好像能穿透她厚厚的衣裙直抵她的心,一下就把一颗暖烘烘的心脏冻成冰碴,她双手拉着斗篷,温暖的绒毛也没能让她暖和半分,她迎着纷纷扬扬的雪花一直向前走向前走,刚刚还只是温温柔柔的随意飘洒的小雪粒,此时却犹如刀锋,打在她脸上,那冰冷的感觉直直的要沁进五脏六腑去,双脚也冷成了冰块,已经没有了任何知觉,只是机械的一步步朝前迈着所谓的步子。
她的耳边只留下的呼呼的风声和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好像连续跑了几里路那样,一团一团的白烟在眼前散开,融在空气里,变成小水珠,脚下的路宽阔平坦但却像永远走不到尽头一般,她越走越吃力越走越吃力,等走到太医院门口的时候,她好像已经耗费了自己这一生所有的力气,她依靠在门上,呼呼的喘着气,双脚就像融化的冰一样变得软软的,她歪着头看向里面,从门口就集聚这许多许多人,人头攒动一直到达最里面,刚刚还乱哄哄的人群一见到她便立刻安静了下来,人群渐渐让出了一条路直直的通向看不清的最里面。
她慢慢的一步步的走过去,行过之处人人都低下了头颅,她已经听不清任何声音,只听得见自己“嗤嗤”的喘息,两扇门一开一合,她轻轻推开合上的那一扇,屋外零星的雪光折射着日光豁然照亮了屋内的情形,乳娘裹着厚厚的毯子低首坐在一旁,地上扔着湿漉漉的襁褓,矮榻旁垂首站着一群紫色官府的太医,每个人都一语不发,而矮榻之上却躺着她连名字都没来得及取的孩子,面色青紫双目紧闭俨然已经气绝多时。
她像是顷刻间遭受到了剧烈的寒冻一般,全身不可遏制的颤抖,她大叫一声,声音凄厉,响彻了天地,让在场的每个人都觉得战栗不已,那时是一声已然崩溃之人最后的哀鸣,就像是落入陷阱即将命不久矣的困兽。
猩红从眼前弥漫开来,将天与地都染成了猩红,彻骨的寒意漫天卷地的朝她侵袭过来,她从来没有觉得哪一刻像现在这般冷得这么绝望。
徽拾发了疯一般一把攥住了乳娘的手,那年轻的乳娘被她凄厉的神情吓得待在了原地,任由徽拾将她拖下躺椅,身上裹着的毯子也滑落在地,连反抗在此时都显得毫无力气。徽拾气力陡增,一直将乳娘拖到了地上,抓着她的衣襟,声音凄厉的问道: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乳娘避开她嗜血的眼光,低着头回答:
“是奴婢带小皇子出门,走到太液池边不小心滑落进去的。”
徽拾眼底水光盈盈,双目如火像是下一秒就要将乳娘烧成灰烬。
徽拾冷笑一声,那声音好像冰锥突的一下就插进了乳娘的心窝里,让她觉得后颈发冷,一种森森的阴冷之气腾的从脚下冒了出来直直的袭到了头顶,连发丝都冻成了冰丝。
徽拾不再说话,拖着她便走向了墙角桌面上放置了一台铡药材的铡刀,刀口锋利泛着冷冷的寒光,徽拾将她的右手大拇指按在了刀口的下方。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为什么要这么做?是谁指使你的?”
这句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压抑着即将像火山爆发一样喷薄的怒气,在北风赫赫的天气里她从来没听说过谁会把出生月余的孩子带到户外,况且太液池边有半人高的玉栏,怎么可能失足落水。
“娘娘,真的是不小……啊——”
她的后半句化作了疼痛的哀嚎,伴随着一声凄厉的的尖叫,她右手的大拇指已经应声而“啪”的一声落掉在了地上竹篾筛里放置的干干脆脆的药材上,鲜血喷溅出来洒在了锋利的刀口,也溅得徽拾一脸,徽拾一动不动,任由这温热的鲜血喷溅。
四周皆是倒吸凉气的声音,但却没有人敢上来拦住她这般癫狂的举动。
徽拾连眼睛也没眨一下,定定的看着乳娘因疼痛而扭曲的脸庞,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么镇定过,她心里只有一个目标:她一定要知道真相。
“说!”
看着乳娘颤抖的着全身,嘴里嗫嚅着,她把她的食指放在了刀口之下,刚刚斩断的拇指还在滴滴答答的流着血,滴到乌黑的桌面上,滴到地上放置的药材里,再沁过药材滴到平平整整的地面上。
徽拾手起刀落,眼看着乳娘第二根手指又要齐根折断。
“啊——娘娘,我说,我说……”
徽拾停手,刀口已经切入皮肤,贴近指骨,只要再深入一分食指便又重复了拇指的命运,徽拾放开她,红红的鲜血从切口处冒出来,沿着指缝滴滴答答。
乳娘满手都是自己的鲜血钻心的疼痛让她几乎昏死过去,她全身颤抖着匍匐在徽拾的脚下,发丝凌乱披散在身后,面颊上泪光闪闪,眼里深藏着难以置信的恐惧,她大概从来没想过,一向柔弱如同小兔的皇后有一天也会变得如同长着獠牙的索命厉鬼,张牙舞爪的要吮干她的鲜血。
“是……江贵妃让奴婢这样做的,她说事成之后会放我出宫给予我黄金万两,否则就要灭我全家啊,娘娘,奴婢都是逼不得已的……”
乳娘嚎啕大哭,以额疯狂触地,直磕得额上血迹斑斑。
徽拾木然站立,屋内寂无人声,好像这天地间只剩下了她自己和这脚下以头杵地的女子,屋外雪光四射,原来不知何时已经飞起了大雪,再不似先前那纷纷扬扬的小雪粒。屋外黛瓦上开始积雪,地面上也积上了薄雪,屋外乌压压的站了一群人,他们的头顶、肩上也积了雪,看起来就像一尊尊堆得不太成功的雪人,寒风更加呼呼的吹,将院里尚未绽开的梅枝吹得摇摇晃晃。
“皇上驾到——”
一声高声通报像是一道特赦令,解救了在场僵立不敢动的所有人。
徽拾木然的转身,“咚”的一声就跪在了地上。
萧凌隐踏进屋内,一眼便看见徽拾直直的跪在地上,白玉一般的面颊上溅着鲜血兼之厉鬼一般的眼神看起来诡异恐怖极了,屋内暖意流转但他却感觉寒意森然,他快步上前弯腰就要将她扶起。
但徽拾抗拒着推开他的手,缓缓的磕下头去。
“请皇上为臣妾做主。”
他双眉紧蹙,再一次握上她的双肩。
“不管怎样,你先起来,地上太凉了。”
萧凌隐双手用力一下将徽拾从地上拉起来,他看着她的脸,她已经泪流满面,混着已经快要干涸的血迹,那绝望的表情一下便痛到了他的心里。
丢绵扯絮似的大雪飘飘洒洒的下了一夜,窗棂上也结上了厚厚的一层冰霜,一晚上寒风卷着雪花击打在窗棂上,噼噼啪啪的声音就像打在她的心上,她侧身躺在床上,眼望着床前重重垂挂的羽帐,想象着映着莹莹雪光的窗棂,窗外大雪纷飞也应该依稀可见银装素裹的壮丽景象。
屋内的火炉还在“呲呲”的燃烧,将屋内烧得极暖,床前的地上铺着厚厚软软的毛毯,上面有红红绿绿的花纹,徽拾认了好久才看出那是一幅南国春色图,她眨了一下眼,昏黄色的烛光隔着帘幕透进来营造出一种陈旧的氛围,将眼前的一切都变得梦幻和不真实。
柔软舒适的锦被里温暖如春,贴在脸上的枕头也香软得如同新绽的花瓣,萧凌隐那件看起来很厚重的白狐裘挂在床头的架子上,绒毛软软的洋溢着暖意,身后的人呼吸清浅,但徽拾知道他也没有睡着,萧凌隐自她身后揽着她,一股股的温暖自身后传来,温暖着她的身体但却怎么也暖不了她的心,他们就这么一语不发的躺着,煎熬般的等着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