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九章《命运(上册)》(18)
东阳市。长途客车站。一辆满身尘土的长途班车,缓缓驰入车站大院。车上的旅客们纷纷起身,拿起自己的行李,向车下走去。冯宁坐在最后那排座位上,却显得没那么着急,只是陌生地打量着车窗外的景色,一动不动地安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他虽然还穿着军装,但这身军装上已经没有领章、帽徽了。他退伍了。
很快,那辆长途班车上的旅客差不多都走完了,只剩下冯宁一个人。这时,一个二十一二岁左右的女孩儿——冯宁的妹妹冯小妹,带着一个五十多岁左右的女人——冯宁的母亲,还有一个二十六七岁的男子——冯小妹的男朋友汪大地,焦急地寻找着。冯小妹一下发现了车上的冯宁,立刻兴奋异常地大声叫喊了起来:“哥——哥——”
冯宁看了一眼来接他的亲人,突然问道:“爸呢?”冯小妹立刻战栗了一下,脸上的神情陡变,赶紧低下头去。冯宁忙转过身来问母亲:“爸呢?”冯母嘴唇哆嗦了一下,忙把头扭过去。冯宁一把抓住母亲:“爸他怎么了?”冯母再也忍不住了,眼泪止不住地涌出了眼眶,低下头呜咽起来。
这时,冯宁看到小妹手里攥着一块什么东西,忙抓起小妹的手。
冯小妹手里攥着的是一块黑纱。一种不祥的预感终于被证实了。冯宁大叫了一声“爸”,眼泪也夺眶而出。
回到熟悉而又陌生的家里,果然,堂屋里,还设着父亲的灵堂。当间的影壁上挂着父亲大大的遗像。已经戴上黑纱的冯宁怔怔地盯着父亲的遗像,一动不动地站着,眼泪无声地从他脸颊上往下流淌着。到了晚上,小妹告诉冯宁,父亲从南边回来后,就到公安局自首去了。上头要定他投机倒把和叛逃罪,他坚决不承认,就在看守所里绝食,五天后,突发心衰,送医院抢救,最后没能抢救过来……
冯宁问:“他最后留下什么话了吗?”
冯母说:“他让你一定要听党的话,一定要做个真正的人,一定不能……一定不能……”
冯宁问:“一定不能什么?”
冯母说:“后面的话,他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走了……”
冯宁在心里重重地大叫了一声:“爸!”便再也不能制止住心底的那份悲痛了。一直到吃晚饭时分,他一直呆坐在父亲的遗像前。小妹来叫他吃饭。他不去。小妹说:“你这样,爸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的……”他只是摇着头,流着泪,却依然不作声。他想知道父亲最后留下的话里那一句“一定不能”到底是什么意思。父亲受到冤屈,仍然希望他“听党的话,一定要做个真正的人”,这是他完全可以想象得到的。父亲是个大好人,出了名的老实人,守原则的人。以他的革命资历和工作业绩,早就有朋友劝他,上下走动走动,即便不做什么出格的事,只要到有关部门和有关领导跟前去“提醒”一下,他也不至于始终只能在市实验中学当个副校长。但他就是不肯去“走动”。他不去走动,一方面固然是“不屑”于做这种跑官买官的事;另一方面,当了这么多年“孩子王”,他也确实钟情于教育事业。他之所以钟情于留在学校做教育,也是觉得,比起别的地方,学校虽然稍嫌清贫一些,但无论怎样,它总是更接近一块“净土”。尤其是邓小平主管科技教育工作后,全党全国更是把教育工作提到了立国复兴之本的空前重要位置上。中等教育面临完成普及九年义务教育,提升整个民族素质的重大历史使命。作为东阳市最好的一所中学的领导,又是主管教学业务的领导,多年来,他已然是桃李满天下。他的学生,不说是遍布全国各个角落,起码在这个省里,上自省委省政府的各要害部门,下面到东阳市的各个角落,都可以找到他冯伯秋的学生,如果再把学生的学生、学生的孩子、学生的亲戚朋友都算上,他在东阳市可以说是知名度最高,也是认可度最高的人,不管走到哪里,都能获得极大的尊重。他极其看重这个“认可”,也十分珍惜这个“尊重”。但恰恰也是这个“认可”和“尊重”害了他。今年冬末春初时节,市郊的一个人民公社的党委书记匆匆来找他。书记自然是他过去的一个学生。那时,正值备耕备料忙于春播的关键时刻,各地特别缺化肥。化肥都是严格按省市计划部门分配的指标划拨的。书记知道省化肥厂厂长也是冯校长的学生,便求他帮忙,能不能搞到一点计划外的化肥指标。冯校长果然搞到了几十吨“计划外”的化肥。往回拉的时候,又有两个学生找到他,说,他们可以搞到几辆卡车,帮着把这些化肥运回东阳市郊去,只要公社方面稍稍出点汽油钱,再给司机一点饭钱就行。公社书记一听,这是好事啊,公社里正缺运输力量哩,就按这两个学生说的办了。后来,有关部门就按“私自倒卖国家统一分配的重要农用物资,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和“组织长途贩运,搞投机倒把”罪,拘押了这位老校长。
……
但老校长自己从中没有捞取丝毫的油水。他只是觉得,一边化肥厂有一部分“计划外”的产品还没有得到及时销售,而另一头,却急等着化肥下地救急。他只是做了一点两头疏通的事,是有利于当年的春耕生产的啊,怎么会是“破坏抓革命促生产”呢?化肥运不回来,省城的农资运输公司就那几辆破卡车,要是等计划安排,得等到猴年马月,才能把这几十吨化肥运回东阳市郊,用到公社的地里?虽然租车方收取了一点“油钱”和“饭钱”,这也应该看作是合理的成本兑付啊。何罪之有?
耿直的父亲为此绝食,用绝食来维护他一生的清白和曾经获得的那个“尊重”和“认可”。
……
一直到晚饭后,冯宁仍呆坐着。
冯小妹来劝说:“哥,吃饭吧。”
冯宁摇摇头。
冯小妹眼眶湿润着:“你这样,难道也要像爸爸那样,把自己饿死了结?”
冯宁说道:“爸临终前到底想告诫我什么?”
冯小妹说:“他已经把话说得很明白了,让你一定要……”
冯宁一下站了起来:“可他最后还说了个‘一定不能’!”
冯小妹说:“那就是让你一定不要干坏事。”
冯宁说:“你不了解父亲。他不会只对我说些这么空洞的大话,特别是在自己快要告别人世的时候。”
冯小妹反问道:“那你说,他还会要你别干啥?”
冯宁长叹一声:“我就是不知道啊!”
然后,冯宁又去找母亲要父亲生前写的日记。
母亲拿出一个很旧的小皮箱。冯宁打开皮箱。皮箱里放着冯伯秋的一些遗物:老花镜、手表、印章、钢笔、紫砂茶具……还有一个小包。那里头包的是冯伯秋一生所得的奖状和奖章:先进工作者、优秀共产党员、模范标兵……最后找到一个旧皮包。皮包里放着的是冯伯秋一生用过的几十本很旧很旧的笔记本。
当晚,就在父亲的卧室里,冯宁几乎读了一整夜。在灯下,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读着父亲的日记。一直读到凌晨,窗外传来农民牵着母马,有节制地摇着铃铛,进城来卖马奶。一直读到那趟开往北京的列车,准点从不远处的道岔口轰鸣着奔驰而过。
读完最后一页,冯宁向卧室外走去,才发现,母亲和衣坐在门外一把椅子上,在那儿守了一整夜。这时,母亲歪在那把椅子上睡着了。
过了一个星期,冯宁把妹妹和妹妹的男朋友汪大地叫到市内一个茶楼里,对他俩说:“我要走了……”
小妹一愣:“走?你刚退伍,又要走?你不顾这个家了?”
冯宁低下头,歉疚地说道:“对不起……”
小妹说:“爸爸出事后,我和妈妈盼星星盼月亮地盼你回来……”
冯宁重复道:“对不起……”
汪大地在市政府机关小车队开车,还是车队的一个小头头。他忙说:“我已经跟管我们车队的那个副秘书长都说好了,把你安排到我们市政府车队去开车。先开一两年小货车,然后再安排你去给市领导开专车。”
冯宁说:“谢了。”
小妹说:“大汪是市府车队的副队长。他肯定能想办法让你去给市领导当专职司机……”
冯宁诚心诚意地说道:“真的很感谢……但是我真的要走了……”
小妹很难过,也很激动地说道:“那不行。你不能丢下这个家,说走就走了。爸爸的事还没了结。我们不能让他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了。你是长子,你得留在东阳替他申冤!”
冯宁看看小妹,看看汪大地,没再说话。
第二天下午,汪大地带着几个徒弟正在市政府车队修理车间里给一辆轿车做保养。冯宁走进门来。汪大地一愣,忙丢下手里的活儿向冯宁走去。冯宁只跟他说了一句话:“一会儿,你忙过了,我还在昨天那个茶楼里等你。别告诉小妹。我俩随便聊聊。”
等汪大地进茶楼后,冯宁把一个牛皮纸信封放在他面前。
汪大地忙问:“啥玩意儿?”
冯宁做了手势,让他拆封看。
汪大地拆开信封,居然从里头取出了一个银行存折。
汪大地一惊:“你这是干什么?”
冯宁告诉他:“这是我的退伍金。”
汪大地一愣:“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