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七十二章《命运(上册)》(11) - 当代风云录珍藏版 - 陆天明 - 玄幻魔法小说 - 30读书

第二百七十二章《命运(上册)》(11)

宋梓南是第二天上午接到省委办公厅打来的电话的。办公厅的秘书告诉他,他们已经找到唐惠年的下落了,并了解到,唐惠年已经动身去北京了,随身还带着那份调查报告的打印件。他准点到达北京的时间为后天下午三点四十五分。宋梓南忙问:“他到北京干啥来了?”

省委办公厅的秘书答道:“由于没有见到唐惠年本人,所以所掌握的情况都还不够精细。但是从他们记者站领导提供的一些情况来,唐惠年之所以带着那份调查报告的打印件去北京,是想去找找关系,把这份调查所得情况,发到新华社的内参上去。”

这个判断是准确的。

唐惠年一到北京,就直接去了坐落在象来街上的新华社总部,找到了内参组的组长老白,并且把那份打印件递了给他。老白习惯性地翻了翻那一摞还散发油墨香味儿的打印件,让唐惠年大略地讲了讲内容概要,然后就闷下头,沉思了一会儿,只说了一句话:“我先拿回去看一看。我会很快看的。看完了就会给你一个答复。不过,你别太急。”

当天晚上,唐惠年没有等到答复。第二天上午一直等到十点左右,还是没答复。唐惠年有点沉不住气了。刚要打电话过去询问,白组长的电话打到他住的招待所里来了。昨天分手时,唐惠年留了个电话号码给白组长。

“你住的是哪个招待所?那里说话方便吗?电话是你房间专用的,还是放在走廊里公用的那种?”白组长非常谨慎地询问着。

唐惠年报了自己住的这招待所的名字,然后又告诉白组长:“电话是放在走廊里公用的那种。”

白组长立刻说:“你们也够俭省的,出差到北京来,就住那样的招待所?那在电话里啥也别说了。你马上到社里来,我们当面谈。”

等唐惠年赶到新华社内参组,白组长却啥话也没跟唐惠年说,只是对他做了个手势,让他跟他往外走。离开办公室前,他从办公桌里取出一个牛皮纸大信封,估计那信封里装就是唐惠年交给他的那份调查报告。

白组长径直把唐惠年带到了著名的牛街,一家清真馆子里。这儿离新华社本部说远也不算太远,说近,也不近。十一点钟光景,馆子里还没什么顾客,特别清静。

内参组组长低声对唐惠年说:“这儿说话方便。”

老白显然是这儿的老主顾,经常带人上这儿来谈事。餐馆的老主任一见他,忙迎上前来:“哟哟哟,白科长,来了?”立刻把他俩带到里头一个小间里,安顿他俩坐下,沏上茶,问了声:“怎么着,还是那老三样?”

白组长笑着点了点头应道:“我这位是南方来的客人。口味清淡,还忌辛辣葱蒜,跟后头大师傅递个话,今儿个掌勺时手下留点情。”

老主任笑着应了声:“好嘞!”便带上门走了。

唐惠年笑着问道:“他怎么叫你白科长?”

老白笑道:“客气嘛。也是他们的一种习惯,为了表示对你的尊重,只要见有点身份的,他都管人叫‘科长’。也许在他们眼里,‘科长’是很大的官了。这和监狱里的犯人管政府方面的人都叫‘队长’一样。”

唐惠年环顾了一下左右:“这倒是说话谈事的好地方。看样子您是这儿的常客。”

白组长笑笑:“大饭店,北京有的是。咱们不讲究那些。这儿店面虽不大,但有几样菜肴非常有特色,一会儿你就知道了。”

唐惠年忙说道:“没事。店大店小,在我都无所谓。只要您觉得说话方便就行。”

白组长收敛起笑容说道:“你的调查报告我反复看了……”

唐惠云忙问:“怎么样?”

白组长从牛皮纸信袋里取出调查报告,翻到一个事先折了页的地方,低声地朗读起来:“你听听这一段:‘应该在深圳边境一带,也就是东起大鹏湾,西至蛇口,南起深圳河,北到樟木头这一区域里,设立一个特别政策优惠区。在这个优惠区里,取消统购统销,取消一切票证,解散人民公社,退回到互助组,免除一切赋税,给农民以自主权,自由买卖,自谋生路,争取能够推行和香港相接近的一些经济政策。’”他放下报告,定定地打量了一会儿唐惠年,然后慢慢地问:“你要党中央解散人民公社,取消统购统销,免除农民的一切赋税,实行自由买卖,你清楚自己到底在说啥吗?”

唐惠年沉着地应道:“清楚。”

白组长:“你,唐惠年,还要中央推行和香港接近的一些经济政策?”

唐惠年:“是的。”

白组长定定地看了唐惠年一会儿:“你觉得你这些想法会和中央的想法一致吗?”

唐惠年固执地:“我只想反映情况……”

白组长:“反映情况就可以不考虑后果?不考虑政治影响?不考虑和党中央保持一致?你是一个老记者了。”

唐惠年:“正因为多年来,我有太多正反两面的经验教训……”

白组长:“所以你想孤注一掷?”

唐惠年不作声了,过了一会儿,问:“老白,能允许我做点解释吗?”

白组长:“把你叫到这儿来,就是想听你做解释的。”

唐惠年:“那好。我说说我的真实想法。这些年你们这些人在上头待的时间太长了。如果你们真正沉到下边,不带任何框框去看看老百姓过的日子,你们就会跟我一样明白,我们这些人如果仍然闭着眼睛对现有的一切唱赞歌,就是对我们这个党最大的不忠。”

白组长忙提醒道:“说话放轻点!”

唐惠年又不作声了。

白组长:“愿意听我说两句吗?”

唐惠年:“当然。”

白组长:“我没有否定你这份报告的真实性。但你是个老记者了,应该懂得,真实性是要服从党性的。否则我们就要犯大错误。”

唐惠年:“但是……”

白组长:“我们在这儿不要辩论。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们不辩论。现在重要的是找到一个结合点,能兼顾到真实性和党性原则。有一个比较稳妥的办法,那就是咱们再等一等。很快就要开三中全会了。这次全会将对现行的政治、经济方针做出一些非常重要的调整。我们等一等全会的精神,到那时候再报,是否就更稳妥一些?”

唐惠年心有不甘:“可是……”

白组长从牛皮纸信封里掏出一些放大了的黑白照片(照片上拍摄的是:一些淹死的偷渡者尸首漂浮在海面上。一个老村民悲哀地在挖坑掩埋这些尸首。空空荡荡的村子里,一个瘦弱干瘪的老妇人悲哀地仰望着阴沉沉的远方……)。他把照片放在唐惠年面前:“你再看看你拍的这些照片……我都替你感到害怕……你知道吗?如果我们把这份调查报告和这些照片发在内参上,只要有一位中央领导看了这份内参以后说上这样一句话:这个《人民日报》记者到底想控诉谁?在替谁说话?你的下场就很难预料。不光是你,可能还会包括我这个发你这个材料的内参组长的下场也就……”

唐惠年默默地呆坐了一会儿,拿起那些照片:“可是……可是我觉得现在太需要让中央的领导知道这些底层的情况了。”

白组长:“十六七年前,你们《人民日报》也有一个记者,叫连云山的,你认识不认识?他同样对当时的逃港问题做了一次秘密调查,同样提了你提的这些建议,希望能在深圳宝安一带建立一个特别优惠区,实行适度的开放政策,同样找到我,要求通过内参把这个情况报给中央主要领导。当时我也这么劝他来着。但这个连云山跟你一样固执顽强,坚持要我把他的调查报告发在内参上。那时候,他还没有拍这样的照片,更没有要求我把这样的照片也发在内参上……”

唐惠年:“后来你发了吗?”

白组长:“发了。”

唐惠年:“他受处分了吗?”

白组长:“当时我们特别谨慎,想了一些预防措施,就没发在内参上,只是以清样的形式报呈个别政治局领导。”

唐惠年:“清样?”

白组长:“对。这是我们内参的一种特殊的形式。对于一些特别重大,需要特别控制呈阅范围的稿件,我们以‘清样’的形式印出来,只报呈相关的中央领导。当时连云山这份报告就送给一位政治局委员。先看看他的反应怎么样,再决定送不送其他的政治局委员。清样送上去以后,这个连云山的心情可想而知,简直可以说是度日如年,完全是忐忑不安。一直等了半年,没有一点反应。后来才知道,是政治局的一个领导,也是当时你们广东省委的一位领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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