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六章《命运(上册)》(5)
深夜时分。军列里。战士们都睡下了。只有值班的哨兵抱着步枪,坐在那台步话机旁边,背靠着车厢壁,努力地跟不断袭来的困倦和瞌睡做着艰难的“斗争”。车厢壁上挂着的马灯随着车厢的晃动,也在有规律地晃动着。那由马灯投下的昏黄的光圈,随着那有节律的晃动,在熟睡的战士们身上扫过来荡过去的。忽然间,哨兵感觉到车速减慢了,车轮发出的撞击声也减缓了,而且越来越慢,越来越缓。
哨兵惊觉起来。
睡梦中的八连连长也感觉到了,他翻身坐起。然后是指导员。不等他俩发问,车辆在发出“哐当”一声巨大的撞击声后,竟完全停了下来。
指导员忙起身去拉开车厢门观察。连长也跟了过来。
这时,有些战士也醒了,纷纷询问和议论着:“到深圳了?”“不会那么快吧?”“会不会已经到布吉了?到布吉,就快到深圳了。”说这话的,显然是在这一带长大的人。
连长大叫了一声:“肃静!”
躁动的车厢里顿时又安静了下来。
这时,步话机上的指示灯突然明亮地闪烁起来。
通讯员立即扑过去,一边抓起耳机戴上,一边旋转着机器上的按钮,调整好频率,而后向连长指导员报告道:“团部紧急通知,现在是临时停车,连长和指导员马上到团长政委那儿去开会,停车期间任何人不得擅自离开车厢。报告完毕。”
八连连长和指导员走下车厢时,伸直了腰一看,长长的军列像一条僵硬的长蛇卧伏在高高的路轨上。整列车保持着绝对的安静。从各个打开了的车厢门里泄出一片片昏黄的灯光,仿佛也是凝固住的。我们看到从每节车厢的门洞里都跳下两个人来,他们都是各连队的连长和指导员,他们一声不响地急匆匆向团部所在的那节车厢走去。这时,整个大千世界里,能听到的就是这些连长指导员们急促而整齐的脚步声,除此以外,就只有不远处灌木草丛中传出的那些虫子小鸟稀稀落落的啾鸣声。
而在远处,蜿蜒曲折的山丘背后,最早一缕霞光此时已把那些山丘的轮廓线从深黑的夜空里一点点地淡淡地浸染出来了。
不一会儿,来开会的连长指导员们就已经到齐了。
团长宣布道:“刚接到命令,让我们在这儿原地待命。”
连长和指导员们一惊,沉静片刻,便一片哗然:“在这儿原地待命?为什么?”
团长:“不知道。”
连长指导员们:“那我们还去不去深圳宝安了?”
团长:“不知道。”
连长和指导员们:“我们在这儿大概会待多长时间?”
团长:“不知道。”
连长和指导员们:“在这儿待着,具体任务是什么?”
团长:“多问的!不是已经说过了吗,原地待命。其他的一概不知道!”
连长和指导员们不作声了。
这时,团部的通讯参谋走过来,跟一直在一旁没说话的团政委说了句什么。团政委立刻跟着通讯参谋走到一部步话机前,戴上耳机,听什么人向他报告了些什么情况,而后匆匆走到团长跟前,低声对团长说了几句什么。团长脸上立即浮现出一种惊诧的甚至是困惑不解的神情,瞠瞠地打量了一会儿政委,似乎是要核证政委说的情况是否属实,而后才向与会的那些连长指导员们转过身,大着嗓门儿吼了声:“八连长,你给我出来!”说着,率先跳下车厢,向外走去。
八连长稍稍愣怔了一下,赶紧跟着跳下车。他刚下车,团长就转过身来对他吼叫了一声:“你赶快去把那个冯宁给我带到这儿来!”
几分钟后八连连长把满脸疑惑的冯宁带到了团长跟前。这时,天色微明。天边地平线的山影刚显示出它们的千姿百态。
八连连长对冯宁吼道:“站直了,别跟我这儿吊儿郎当的!”
团长对八连连长挥了挥手道:“行了,你先回车厢去。我跟冯宁单独说个事。”
八连连长:“是。”转身走以前,还狠狠瞪了冯宁一眼,低声训斥了一句:“小子,跟这儿老实点!”
团长不耐烦地对八连长挥了挥手:“行了!行了!”
八连连长赶紧走了。
车厢外的荒野里只剩下了团长和冯宁两人。
冯宁等着挨训。但他不知道自己这会儿工夫又做错了啥,所以一直用疑惑的眼神看着团长。但让他意外的是,团长并没有马上开口说话,只是在一边闷头抽着烟。而让冯宁感到更意外的是,团长好像有难言之隐,有什么话不好说出口似的。但他又不能催问,只得略显尴尬地在一旁等待着。
过了一会儿,团长好像下决心要开口了,扔掉烟蒂,直直地看着冯宁说道:“冯宁,你爸出事了。我刚接到你老家市革委会办公室的电话,你爸因破坏当地‘抓革命、促生产’工作,被当地公安机关逮捕,在候审期间,于昨天从县看守所脱逃。据说向南边跑了,有可能在深圳宝安一带越境,潜逃香港。”
冯宁哈哈一笑:“团长,您说啥呢?我老爸破坏当地‘抓革命、促生产’工作?我老爸被当地公安机关逮捕还准备潜逃香港?您说谁?说我老爸?您在说书呢?说的是哪本《三国演义》啊?”
团长突然拔高了声腔:“你严肃一点!我这是在跟你说《三国演义》吗?”
冯宁愣住了,动了动嘴,没有说话。
团长正色道:“这是你老家县革委会的正式通知。”
冯宁呆住了:“这怎么可能……您刚还跟我说,像我这么大的时候,我老爸已经是一个老共产党员了,已经是共青团的区委书记了,‘四人帮’横行霸道时期,他一天被批斗四五回,右手小手指被打断,都没对党说过半句怨言,还一直在老老实实地改造自己。这会儿,‘四人帮’倒了,他也平反了,工资也补发了,马上就要给他重新分配工作了,他却去破坏‘抓革命、促生产’?他脑子进水了?活腻歪了?真疯了?上个礼拜我还接到一封他亲笔写的信,他还对我说,能不退伍就尽量别退伍,利用在部队这么个大好机会,认真锻炼自己,争取早一天解决组织问题,不要愧对当前这个伟大的时代。这是他亲笔写的信!他自己却在那里破坏‘抓革命、促生产’?他是这样的人吗?我不信!!”冯宁几乎是大叫大喊起来。
团长也出力地喊了一声:“我也不信!”
团长的这一声喊,让冯宁意外、震动,同时也让他稍稍安静了下来。
团长稍稍停顿了一会儿,一字一顿地说道:“但你老家县革委会办公室刚打来电话确确实实就是这么说的。”
眼泪一下从冯宁的眼眶里涌了出来,他战栗着,拼着全身的力气叫道:“这不可能……不可能……不可能……”这叫喊声是那么的绝望和凄厉,在寂静的清晨是那么的富有爆破力,仿佛一座远山在崩塌,轰轰地传到团部那节车厢里,让所有的连长、指导员们都暗自吃了一惊。
过了一会儿,团长又告诉冯宁,根据地方政府掌握的情况,冯宁的父亲“逃脱”后好像是上南边来找冯宁了。这又让冯宁吃了一大惊:“找我?为什么?”
团长反问道:“这得问你!”
冯宁愣了一下:“我怎么知道?”
团长正色道:“冯宁,你是一个老兵,在部队接受了五年的教育,你应该明白这件事的严重性,这可是个立场问题,大是大非问题,说得严重一点,也可以说是两个阶级两条路线斗争的问题,也是你死我活的问题。在这个问题面前,绝对不能含糊。你必须老实跟组织上交代,你父亲出逃前,跟你有过联系没有?”
冯宁绝口答道:“没有。”
“真没有?”
“真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