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都督托词抽身脱虎口总统略施小计困蛟龙
尹昌衡写了一份告假文书,言辞切切,足以打动任何人,就看袁大总统会不会因此而动恻隐之心放他一马了。他揣着文书和两份电报,驱车来到总统府,进门便碰上总统府内史夏寿田。夏寿田说总统今天一早去天津了,明后天才能回来。尹昌衡原来并不了解夏寿田其人,后听骆成骧说,此人光绪二十四年(1898)中进士第八,殿试又榜眼及第,文采极好,是袁大总统的一支御笔。听夏寿田一说,尹昌衡颇感失望,就对他说了来求见总统的原委,又给他看了两份电报。夏寿田恭喜尹昌衡喜得贵子,并说估计大总统一定会允准他回川探视的。
尹昌衡怏怏不乐地回到怡居宅院。良玉楼问:“怎么了,袁大总统没准?”
尹昌衡说:“不在,去天津了。”
良玉楼又担心地问:“万一袁大总统不准你走怎么办?”
尹昌衡叹息着,半晌才说:“不会吧?要真是那样,他岂不是太不讲人伦常理了。”
良玉楼又说:“我看,你最好给袁二公子说一声,请他在大总统面前说说情。”
这话倒提醒了尹昌衡,但又觉袁克文是个闲散之人,每天行踪不定,要找到他确也是难的,便写了一封信派马忠送到他府上去。岂料当晚袁克文便兴冲冲来到怡居宅院,见面便拱手贺道:“恭喜硕权兄当父亲了!”
尹昌衡愁苦着脸说:“我都快急死了。就为我赎娶玉楼一事,夫人惊厥早产,母亲病倒在床。唉,父母只有我一个儿子,此时不能侍候在他们身边,岂能不怨死我了!”
袁克文道:“硕权兄也不要着急。待家父从天津回来,兄弟一定为硕权兄说说,相信家父一定会准你回川一趟的。”
袁克文走后,尹昌衡心里稍安。又给骆成骧、彭光烈和戴云鹤各写了一封信去,将四川家中的情况和向袁大总统告假回川的打算告诉了他们。翌日下午,三人先后赶到怡居来了,在堂屋坐定,罗嫂泡上鲜茶。
彭光烈劈头便问:“如若袁世凯仍不准你回川咋办?”
戴云鹤说:“家中发生这么重大的事,袁总统不会不准吧?何况硕权已经明确表示服从总统差遣留京任职,他不该再有所疑虑了。”
骆成骧摇头道:“我看事情不会这么简单,直先的担心不是没道理的。各种可能都要考虑到,要留有退路。”
尹昌衡点头称是,便与三人密议应对良策。
又过了一天,估计袁世凯也从天津回来了,尹昌衡赶到总统府去拜见,不料夏寿田说袁大总统回是回来了,但今天又不在府内,有外事活动去了颐和园。并说告假文书大总统已看了,总统说不急的,先放一放。第二天一早,尹昌衡又去了总统府,袁世凯正在府内。夏寿田通报后出来说,大总统请硕权不要太过着急,这些日子事务太多,等上三五天再来,一定会给一个满意的答复。
袁世凯是有意在回避他了,但不知这样拖着是何用意?回到怡居,尹昌衡坐立不安,良玉楼帮不上忙,只得在旁哀声叹息。骆成骧、彭光烈和戴云鹤也先后来打听过,得知袁世凯在软软地拖着,都为都督着急。
其实,他们万万没想到,袁大总统对尹昌衡告假一事认真着哩!那日从天津回来,夏寿田就将尹昌衡的告假文书送给了他,晚上袁克文来请安,又在父亲面前替尹昌衡说情,袁世凯嘴上没说准与不准,心里却犯起疑来。首先跳进他脑子里的念头便是:这狂徒又在与他玩花招了。他当即召来陆建章,命他给四川都督胡景伊发个密电,令其迅速查实尹昌衡夫人早产及尹母病重在床的真伪。
胡景伊与尹昌衡本来就是冤家对头,接到袁世凯密电后,料想一定是尹昌衡在北京有了麻烦,心里暗暗高兴。他物色了一个最适合调查此事的人物,此人便是曾随尹昌衡西征,后来投靠了胡景伊,时任省民政次长的徐进。
得到胡都督指令,徐进当即备了厚礼到尹府去看望尹太夫人。门子是认得徐进的,又见提着贺礼,赶忙进去报了,又很快出来,说太夫人有请。
在客堂坐定,徐进说他刚从外地回来,得知尹都督夫人喜获贵子,特来祝贺。又说尹都督乃国家栋梁,川人之骄傲,为人宽厚仁慈,待他徐进如兄弟,都督的恩德他永世不忘。进而又问候太夫人安好。尹母就说身无大碍,每天吃斋念佛,操持家事,媳妇产后,她也就更忙了。只是昌衡不在身边,令人十分想念。
徐进从尹府出来,即叫人去将为尹夫人助产的接生婆唤到自己府中,十分关切地询问颜机生产的情况,并说尹都督远在北京非常着急,要他对颜机母子多加关照。接生婆听了,便说请徐老爷转告尹都督,让他尽管放心,尹夫人怀孕足月,生产也十分顺利,孩子生下足有八斤重,非常可爱。接生婆收下赏银去后,徐进迅即赶到都督府去向胡景伊报告。
胡景伊大喜,立即电呈袁大总统。
这些背后的事情尹昌衡自然是不知道的。好不容易三天过去,尹昌衡又赶到总统府去见袁世凯。夏寿田进去通报后出来说,袁大总统有请。
尹昌衡匆匆走进怀仁堂,但见袁世凯正襟危坐,陆建章侍立一旁。尹昌衡致意问候后,袁世凯指着一旁的座椅,微笑着请他坐下说话。
袁世凯说道:“这些天事情太多,怠慢了硕权,硕权可不要往心里去啊!”
尹昌衡说:“大总统为国操劳,昌衡却为一己之私来烦劳大总统,实在是惭愧不已。”
袁世凯点了点头,问:“你是为告假回川的事来找我的吧?”
尹昌衡说:“只为昌衡赎纳玉楼之事引起家人不安,夫人惊厥早产,母亲突然重病卧床不起。切盼大总统准假数日回家探视,昌衡保证假满即返北京,报效总统。”
“唉——”袁世凯长长叹了口气,说,“昌衡哪,新的约法会议就要召开了,一些重大问题都要在这次会上研究决定,包括西姆拉会谈所涉及的西藏问题。我希望你能参加这次会议,会后再说回川的事。你看如何?”
尹昌衡急了,说道:“大总统,夫人早产昌衡不能陪伴在侧,母亲重病昌衡也不能侍候在病榻前,昌衡愧为人父,也愧为人子了。昌衡不辱大总统使命,抱病西征平叛,功在国家,应该说是忠了。父母只昌衡一个儿子,切望大总统允准即速回川以尽人伦之责,让昌衡做个忠孝两全的人吧!”
袁世凯听了就皱起了眉头,说:“要是我不准你的假,那就是本总统让你不孝了,是不是这个意思?”
尹昌衡脸色顿变,屈膝跪下,恳求道:“请大总统不要误解了昌衡的意思!”
袁世凯却笑了:“起来起来,不要这样嘛。”
尹昌衡仍身板笔直地跪着。袁世凯便道:“其实硕权大可不必这样着急的。据我所知,你母亲、夫人和孩子都很平安的。你夫人生产非常顺利,也不是什么早产,她是足月生下一个八斤重的胖小子,本总统要恭喜你了!”
尹昌衡一愣,直视袁世凯。袁世凯又说:“你母亲大人仍同以前一样,每日里吃斋念佛,操持家事,只是抱了胖孙后又多了一些事情。她老人家身体还算硬朗,更没病卧在床,这也是硕权的福气啊。”
尹昌衡大惊,气极地嚷道:“这是哪个混蛋编造谎言来蒙骗总统?一定是胡景伊这个奸诈的小人。我尹昌衡有恩于他,他却以怨报德,处处加害于我。
大总统,你不能相信这个小人呀!”
“硕权,你不要怪胡景伊,这与他无关。”袁世凯仍平和地说着,“至于那两封电报,可能是你母亲念儿心切所致,本总统完全可以理解。你安心在京履任,适当时候我会让你回川探视尽孝。怎么样,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吧?”
从总统府出来,马忠和张得奎见都督脸色难看,情知不妙,也不便多问。
回到怡居宅院,尹昌衡已是神色恍惚的了。良玉楼便知凶多吉少,急将昌衡扶到床上躺下,流泪道:“昌衡,都是我不好,给父母大人和姐姐添麻烦了。”
“怎么是你不好了?都怪我,太小看袁世凯了!”尹昌衡一拍床沿,愤怒地嚷道。
经过这一回合,尹昌衡才算真正尝到了老奸巨猾的袁世凯的厉害。他沉痛地自嘲着:你还对袁大总统行缓兵之计,意图使他对你放松戒备哩!在老谋深算的袁世凯面前,你不是显得太稚嫩了么!
尹昌衡不甘失败,狠下决心要逃离北京。午后,昏沉沉睡了一觉,醒来天色已晚。他坐在书房里,从书橱中抽出《古文观止》来信手翻着,心思却不在书上。良玉楼送来茶水,默默无语地陪伴着。忽听马忠来说,太炎先生来了。
尹昌衡为之一振,起身走出去,就见章太炎已经走进内院,急忙下阶迎进堂屋坐下。
罗嫂赶来为客人泡茶。尹昌衡吩咐罗嫂给姜八碗说一声,做几个地道的川菜,他要与太炎先生喝酒。章太炎便笑道:“自那天喝过你的喜酒后,我便没沾过酒。此时你一提起这个酒字,我的酒瘾便来了。”
尹昌衡说:“那天先生没喝尽兴,今晚一定要喝好。”
章太炎说:“最好喝醉。”
二人说说笑笑,良玉楼便也高兴起来,端来瓜果,说:“记得那天在席上,太炎先生说,人还是糊涂一些好,只要喝醉了,再明白的人也会糊涂的。
我看过郑板桥的一副字,写的是‘难得糊涂’。我就觉得先生与郑板桥的意思都差不多。”
章太炎吃惊地盯住良玉楼:“玉楼姑娘,你真不简单哪。别的女子谁会注意我说过的话和郑板桥的字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