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尹都督义释刺客赵崇法源寺偶遇仇家尔巽
大年初一,良玉楼美美地睡了个懒觉,突然一阵噼里啪啦的声响将她惊醒,她急向身边摸去,才发现尹昌衡早已起床。良玉楼赶忙穿衣,尹昌衡走了进来。
尹昌衡笑道:“睡得好香!要不是鞭炮声,你不会醒的。”
良玉楼笑了:“我以为又打枪了。”
尹昌衡说:“刚才是陈二腿和吴七他们在门口放鞭炮。我们四川过年也兴放鞭炮的,还耍狮子龙灯,那才热闹呢!”
良玉楼说:“北京过年早上兴吃饺子,你们吃啥?”
尹昌衡说:“我们早上吃汤圆,图个吉利,团团圆圆的意思。我让姜八碗既做了饺子,也做了汤圆,就看你喜不喜欢了。”
良玉楼即道:“我喜欢吃汤圆的!”
姜八碗已在堂屋里备好了早餐。吃汤圆时,良玉楼突然想起自己的身世,想起死去的父母,竟然流下泪来。
尹昌衡问:“咋的,好端端的,怎么就哭了?”
良玉楼抹着泪:“我是高兴,我做梦也想不到能跟你一起过年。”
尹昌衡明白玉楼的心思,笑道:“我本可以在家过年的,却回不去了。能与你在一起,我也很高兴的。”
良玉楼含泪笑了,又问:“那个小六子呢?”
“放了。”尹昌衡说,“我已派人把他送到他伯父赵尔巽那里去了,过年过节的,我怎能将他关在这里呢?”
良玉楼感动地盯着尹昌衡:“你太善良了,真的太善良了!”
吃罢早饭,尹昌衡便问良玉楼今天大年初一想怎么过,玉楼说她年年今天都要到法源寺赶庙会进香的。尹昌衡便很高兴,就说一起到法源寺好了。恰好这时,马忠和张得奎回来了,向尹昌衡汇报了给赵大人拜年的情况。尹昌衡很高兴,说马忠辛苦了这些日子,晚上办两桌酒席让大家再聚聚,每人都敬上马忠三杯。马忠笑说:“我可没有你那样的酒量,要那种敬法,我岂不要喝趴下?”
春节期间法源寺的庙会可说是全北京城最热闹的活动之一。从腊月二十起,这里便聚集着来自各地的商贩艺人,各种买卖和杂耍表演琳琅满目。赶庙会买东西的、凑热闹闲逛的、烧香求神拜菩萨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从四面八方拥了来,法源寺里里外外都挤满了人,异常热闹。
过年的日子往往是八大胡同最为寂寥的时候。在京做事而平素喜好风花雪月的外地人,不管是官场中人还是商旅中人,大多早早地赶回原籍过年,孝敬老人亲热妻儿去了。就是家眷在京城中的八大胡同的常客,在这样的日子,谁还好往娼妓场中去厮混,尽都老老实实地在家待着,欢欢喜喜地与家人团年。
八大胡同里的姑娘是没年可团的,她们都是些没家没亲人的可怜虫。就在家家户户热热闹闹过大年的时候,她们要么将自己关在冷清的房间里呆呆地想着心事,要么与同院的姐妹聚在一起喝酒发泄。在这种时候,难得有人不喝醉的。
良玉楼不喝酒,法源寺的庙会便是她过春节唯一的选择和快乐。每当这天上午,或邀上一两个姐妹,或自己独自一人,坐着黄包车赶往法源寺去。烧罢香许过愿,然后在庙会上逛逛,买上一两样自己喜欢的小玩意儿,回到醉香阁差不多也就下午了。
在前往法源寺的路上,良玉楼紧紧攥着尹昌衡的手,不时侧过头去将尹昌衡看了又看,心事茫茫,差点又要流下泪来。尹昌衡说:“今天你一定要高兴,不要去想那些不愉快的事。”良玉楼笑说:“我从来没今天这样高兴过,一辈子都没有过。”
车到法源寺,就见山门前已是人山人海。尹昌衡远远地下了车,让张得奎和吴七跟着。在庙外买了香蜡,尹昌衡便拉着良玉楼挤在人群中向庙里走去。
进了山门,这才发现今天进香确也很不容易,拜佛的香客太多了。二人好不容易挤到大雄宝殿阶下的铁香炉前,将香蜡供上了,然后走进大殿。良玉楼瞅准一个位置跪了下去,虔诚地磕头祷拜。尹昌衡则在门边站着,双手合十,微闭双眼,对着佛祖默默地祈祷。从大雄宝殿出来,二人便到后面的大悲殿去给观音菩萨烧香,没想竟被从这里经过的晋云法师看见了。
晋云法师热情地迎上前来,合十道:“阿弥陀佛,许久不见,尹将军一向可好?”
尹昌衡也合十道:“弟子昌衡给法师拜年了。”
晋云法师又道:“今天见到将军实在难得。如蒙不弃,请将军到客堂吃茶稍歇如何?”
尹昌衡客气地答应了,与良玉楼一起跟着晋云法师向客堂走去。
走进一道圆门,就见一座花园似的别院。与院外熙熙攘攘的热闹气氛迥然不同,这里显得格外地幽静,人也瞬间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跟随法师走进客堂,尹昌衡猛然看见赵尔巽和小六子赵崇已经坐在里面吃茶,不禁愣住了。赵尔巽乍见尹昌衡走了进来,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小六子仓皇地将尹昌衡盯着。就见赵尔巽站起身来,向晋云法师一拱手,说了声“多谢法师”,就要离去。
尹昌衡急忙拱手一揖,说道:“啊,原来赵老前辈在这里。一别多年,昌衡对前辈时有挂念,没想竟在法源寺巧遇了。如此看来,昌衡与老前辈真是佛缘不浅啊!”
晋云法师喜道:“尹将军,原来你与赵大人是老熟人了?”
尹昌衡道:“昌衡曾是赵老前辈的属下,也曾蒙受过前辈许多恩典。虽说事过多年,但昌衡一直铭记在心。”
晋云法师便请大家入座,说:“难得难得。这是佛缘,是佛缘了!”
赵尔巽只得硬着头皮重新坐了下来。
原来赵尔巽也是笃信佛教的,早在户部尚书任上时,便与闻名遐迩的法源寺结下佛缘,并因此与晋云法师成了至交。这天一早,赵尔巽原本打算饭后就到法源寺进香拜佛,没想清静的心境竟被尹昌衡派人送还刺客小六子而搅乱了。小六子一意孤行,行刺不成反而中了尹昌衡设下的圈套,而尹昌衡竟然不声不响地将赵崇给他送了来,这怎能不令他又羞又恼呢?年近古稀的赵尔巽气得差点昏了过去,将小六子狠狠地责罚了一顿,待稍稍缓过气来,便带着小六子到法源寺来了。
赵崇跟他父亲赵尔丰一样是不大信佛的,但在今天这种特殊的情况下,也只得跟着伯父,一个殿一个殿地烧香磕头,顶礼膜拜。他叔侄俩哪会想到,竟然在法源寺里与生死冤家尹昌衡不期而遇。
重新坐下后,赵尔巽缄口不语。短暂的沉默后,还是尹昌衡开腔了。
尹昌衡问道:“前辈离川多年,身体一向可好?”
赵尔巽漠然道:“老而不死,是为朽也。”
尹昌衡道:“前辈一生谨慎,勤勉为政。不管在何处为官,都做了不少好事,造福地方。我想老百姓都会记得赵老前辈的。”
赵尔巽叹息一声,却道:“记住什么?不被人记恨唾骂,我也就知足了。”
尹昌衡听得出赵尔巽这话是有所指的。宣统二年他从广西回四川后,时任川督的赵尔巽排斥川籍军事人才,年轻气盛的尹昌衡带头跟这位顶头上司抬过杠顶过牛。当时赵尔巽对尹昌衡的狂傲德性的确是颇为不满的。
尹昌衡笑了笑,说:“那时昌衡不谙世事,对老前辈多有冒犯。现在回想起来,仍感愧疚不已。”
赵尔巽睖了尹昌衡一眼,说道:“岂止是冒犯,或许在尹都督心里,是恨不能斩尽杀绝的吧?”
晋云法师不知赵家与尹昌衡之间存在的夙怨,懵懵懂懂地听着二人的对话,听到此处便听出其中的玄机来。他不便插言,捻着佛珠闭目养神。良玉楼在尹昌衡身侧静静地坐着。她没在意他们的对话,只觉得尹将军对这个老人家够客气的,而这个被唤做赵老前辈的老人却不冷不热,似乎根本没把尹将军放在眼里。
尹昌衡便道:“老前辈错看昌衡了啊!其实昌衡是最忌杀戮的了。西征平叛就是最好的佐证。要是换了一人,我看不知好多人脑袋要落地了。我想这些事,赵老前辈不会心中没数吧?”
尹昌衡没好把话说穿。当年赵尔丰先后出任四川永宁道台、川滇边务大臣和四川总督时,嗜杀成性,成千上万的无辜百姓成了他刀下的冤鬼。正因为此,赵尔丰才被称做“赵屠户”。这些事,赵尔巽不可能不有所耳闻的。
赵尔巽一时竟答不上话来。晋云法师与尹昌衡虽然只有过一次交往,但印象异常深刻,此时开口说道:“尹将军虽是军旅中人,但仁人之心昭然,对佛家事理也颇有研究。菩萨心肠,广结善缘,老衲已是早有领教的了。”
谁知赵尔巽听了却不舒服,站起身来拱手就要告辞。尹昌衡便对赵崇低声说道:“兄弟,什么叫善缘?在前些日子经历过一些事情后,我想你应该有所领悟了吧。不要记太多仇恨在心里,人人都设身处地为别人想想才好。如果说真的要报仇的话,那么被你父亲杀掉的成千上万的冤魂又该去找谁报仇雪恨呢?”赵崇不答,径直向外走去。
晋云法师送走赵尔巽回来,问尹昌衡道:“尹将军,听你与赵大人的谈话,好像你们之间有过什么不愉快的事?”
尹昌衡淡然一笑:“都过去的事了,就让它付之东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