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军事法庭胡判荒唐案都督蒙冤愤题绝命诗
审判是在宛平军政执法处监狱刑训室隔壁的一个大屋子里秘密进行的。
天上下着蒙蒙细雨,虽说已是晚春时节,监狱里仍寒气袭人。尹昌衡被带进那间屋子,见正面墙上贴着用魏碑体书写的“军事法庭”四个大字,墨迹未干,但笔锋苍劲有力。尹昌衡不禁暗道,没想这种地方还有人能写出如此的好字来。靠墙摆了一排桌子,坐着三个男人,左首是陆建章,其余二人他不认识。事后才得知,中坐者名傅良佐,江西人,曾先后就学于北洋武备学堂和日本陆军士官学校三期,时任陆军高等军事裁判处长,是袁世凯指定的军事法庭庭长。右坐者名周肇祥,浙江绍兴人,肄业于京师大学堂、法政学校,时任京师警察总监及山东盐运使。这周肇祥精于诗文金石书画,其时在政界、学界已颇有名气,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墙上“军事法庭”四字就出自他手,难怪尹昌衡看了会暗暗惊叹。旁边一张小桌后坐着一个年轻人,应该是书记员了。
尹昌衡泰然自若地在那把专为他准备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傅良佐便宣布庭审开始,接着就由陆建章宣读起诉状。陆建章本来就没读过多少书,好不容易将几页文字念完,傅庭长便开口问道:“尹昌衡,这么多四川人将你告发了,在诉状中列了你十二条罪状,你可听明白了?”
尹昌衡直盯着庭长,冷冷笑了笑,并不作答。
傅良佐又问:“尹昌衡,本庭长问你,对诉状中所列罪状,你可认罪?”
尹昌衡冷笑道:“我看你们这些法官,连起码的法律常识也不懂。你们开庭审我,要给我定罪,就该既有被告,也有原告,怎么你们所说的一百零八个告我的人一个不见?庭长大人,你该作何解释?”
傅良佐一时语塞,良久才道:“原告未能出庭,自有缘故。此时只需你据实回答,所列罪状,是否属实,你是否认罪?”
尹昌衡又道:“自古以来,审案都必须有原告、被告,还需有人证、物证。如今你们这个所谓的军事法庭,既无原告,更无人证、物证。你们这些所谓的法官,到底要我认什么罪?”
傅良佐无言以对。陆建章一拍桌子嚷道:“尹昌衡,你休得胡说八道!状纸上那十二大罪状,每一条都够判你的重罪!”
尹昌衡愤怒了:“陆建章,你敢把那个邹稷光喊出来与本人对质吗?你那所谓的一百零八个原告,哪怕能传上两三个到庭上来露露脸,与本人对簿公堂,你陆建章能够办到吗,你陆建章敢吗?”
陆建章气得脸色发紫,一时说不出话来。
尹昌衡又说道:“你那十二条罪状,纯属子虚乌有,本人一概不予承认!”
陆建章便要发作,但到底忍住了。若依他的脾气,早就去隔壁刑训室拣一两样家伙来严刑拷问了。但袁大总统事先交代过,那些东西对尹昌衡是不起作用的,而且传出去了反而会引来非议。陆建章暗怪总统顾虑太多,但又拿不出更妥的办法来制服这个狂徒,心头不禁着急万分。就在这时,外面隐约传来吵吵嚷嚷的声音,就见一狱警慌慌张张跑了进来,在陆建章耳边嘀咕着。陆建章哼了一声,急步向外走去。
监狱大门外围着一大群记者,吵嚷着要进去旁听审判尹昌衡,要现场采访法官和当事人。陆建章傻眼了,这些记者中竟然还有不少黄头发蓝眼睛的外国佬,不由得暗暗叫起苦来:今日的审判时间地点都是绝对保密的,怎么这么多中外记者一窝蜂赶到宛平来了?事已至此,陆建章只能耍赖了,高声道:“各位,这里是监狱,不是法庭,更没有审判尹昌衡的事。你们不要道听途说!”
就有一外国记者操着并不流利的中国话说道:“我是华盛顿邮报记者约克逊。我们得到可靠消息,军事法庭对尹昌衡的审判正在这座监狱里进行,请陆统领允许我们进去旁听和采访。”
陆建章将眼一瞪,嚷道:“我说过了,绝无此事!我奉劝大家马上离去,不然我要不客气了!”
约克逊说:“你不要威胁我们。对尹昌衡将军的审判应该公开进行才对,我们新闻记者也有采访报道的自由和权利。”
约克逊话音刚落,记者们便吵嚷起来,有不怕事者还迈步要往里走。陆建章火了,拔出手枪朝天连放两枪,就见一伙军警端着长枪短炮冲了出来,将枪口直指记者们。
陆建章吼了起来:“不管是外国人还是中国人,谁敢在这里闹事,本人要以冲击监狱论处!”
记者们不吵不嚷了,却都守在门外不走。审判无疑不能继续下去,三位法官便商定改日再审,而后从后面小门偷偷离去了。
第二天,京城各大报纸都赫然登出秘密审判尹昌衡的消息和陆建章拔枪威胁新闻记者的照片。到第三天,各报又同时登出一则题为《尹昌衡冤陷狱中》的文章,作者署名“无天”,言辞激烈,颇有煽动性。更有甚者,还刊登了尹昌衡的三首诗:
其一:
狱中偶成易作笼中鸟,难为客里人。
不辞麟趾格,空忆马蹄尘。
其二:
狱中感怀家国兴亡指顾间,空将血泪洒河山。
千秋遗恨侵银海,一夜凄风想玉关。
天宇上悬云密密,大江东去水潺潺。
年来又拂青铜看,万事无成发已斑。
其三:
囚中偶号三十勋名付落花,满腔忠愤等泥沙。
论功本自惭辽豕,奉朔何尝作井蛙。
归梦欲寻陶令柳,羁身翻羡故侯瓜。
千秋鱼水今何在,古柏祠堂集暮鸦。
报纸一出,京城百姓争相传阅,纷纷为西征名将喊冤叫屈。
袁世凯再也坐不住了,即将陆建章、傅良佐和周肇祥召来,责令速速审结尹案,并对陆建章说道:“那个叫无天的究竟是谁,你得查查。什么‘无天’,有本总统在北京城坐着,还能‘无天’吗?还有,尹昌衡在狱中写的那些诗是怎么传出来的,你也得查查。全国局势刚刚稳定了一点,不能乱呀,尤其是北京,更不能乱!”
陆建章不敢怠慢,将追查无天及尹昌衡诗歌传出监狱的事顺手推给了警察总监吴炳湘,自己则连夜与傅良佐、周肇祥密谋,要来个快刀斩乱麻,给袁大总统一个满意的交代。
周肇祥心存顾虑,道:“原告一个不到,恐怕对审判不利吧?至少领头的邹稷光应该到庭,否则尹昌衡肯定不服。”
陆建章叹道:“哎呀,周兄有所不知,那邹稷光害怕尹昌衡的人报复杀害他,已经逃离北京了。这两天我都在派人搜寻,毫无踪迹。没法子,审判还得要进行,袁大总统交办的案子总得要了结吧?”
傅良佐也道:“听说尹昌衡手下两个高手十分了得,连监狱都敢闯进闯出,要邹稷光那厮的命还不是轻而易举的事?他不跑才是傻瓜呢!”
其实邹稷光并没跑,到底去哪儿了,也只有陆建章一人清楚。陆统领心里明白,要给尹昌衡定罪,审判这关不得不过,但要是做得认真了,必然会弄巧成拙,反使大总统下不了台。所以无论作为原告还是证人,邹稷光都是不能露面的。正因为这个原因,几天前他就设法让这厮神不知鬼不觉地永远消失了。
周肇祥便道:“这样说来,这案子是有原告无原告,有证无证都得要定个罪了?”
傅良佐笑道:“周兄怎么糊涂起来了,袁大总统的意思你还没弄明白么?”
周肇祥笑道:“明白还是明白的。只是,我看诉状上所列那十二条罪状,基本上都是不攻自破的东西,二位想想看,我们给尹昌衡定个什么罪好?”
陆建章道:“想什么想,随便定几条不就得了。”
傅良佐摇摇头:“周兄所言也有道理。我们也不能太马虎从事,授人以柄,结案后反倒落个骂名了。”
陆建章便不言语。过了片刻,傅良佐道:“我看这十二条中,只有贪污军饷三万用于购置私房一条,还可以做点文章。”
陆建章急问:“这文章怎么做?”
傅良佐道:“给胡景伊发个电报,叫他火速派人把尹昌衡的账目仔仔细细地查一查,哪有查不出一点纰漏来的?”
陆建章猛然醒悟,即刻给四川发报,暗示袁大总统的旨意,要胡景伊务必查出问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