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魔界的大军被压抑的太久,初始的冲劲过后,很快后力不济,而仙界则在君夜白的带领之下,将敌人击溃,魔军入潮水一般褪去,天边的魔气也随之渐渐消散。
天光再次亮了起来,惨白的日光隔着灰蒙蒙的云层落下来,照在人身上冷冰冰的。
起风了,徘徊在白玉台上浓重的血腥之气被渐渐吹散,满地尘土和着落叶被风扬到了半空,仿佛只是一瞬间,便由夏入秋,天地间只余一片萧索。
江行舟趴在地上,尽量将身体铺展开来,去挡住想要带走陆渺骨灰的风,可是风声呜咽,从每一道缝隙里钻了进去,将他压在身下的灰烬吹得越来越少。
他仓皇地跪起,将满地飞灰拢进自己的怀中,可是他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越用力,就越是握不住灰烬,最终只能绝望地仰头,看见飞灰随风卷起,漫天消散。
被麻木的痛觉到此刻才终于迟迟回归,那些遍布全身、深可见骨的伤痕忽然齐齐叫嚣着疼痛起来。
也许是血液流失得过多,江行舟觉得身体很冷,他整个人像是一爿冰冷的废墟,任由冷冽的寒风往来,摧毁着他空洞的躯壳。他又觉得很热,仿佛有一把火从废墟中燃起,愤怒也好,绝望也罢,那些被他层层禁锢在灵魂深处的爱欲,忽然如烈火一般熊熊燃烧起来,灼烧着他的每一寸理智,直要将他烧成一具行尸。
死了也好,可他竟还活着,被悔恨拷问的内心不肯放过他自己。
为什么要抗拒少女的靠近?为什么要推开陆渺?
他生来便不被期待,又在虐待和诋毁之中度过了成长。对于他而言,爱是脆弱,是将软肋悬挂于敌人的刀尖之上,也正因为此,江芷瑜才会被异族欺瞒利用,生下他这个孽种,又背负着母亲的头衔,无谓的死去。
一直以来,他都做的很好,他用冷漠为自己塑造了一层坚硬的外壳,只要封锁内心的渴求,便能永远保持冷静。世界原本就是灰色的、无趣的、毫无意义的,而他将以旁观者的姿态,不参与爱恨纠葛,从出生,到死去。
直到他遇见了陆渺。
她满口谎言,却又笨拙天真,脑瓜里不知道装了些什么古怪的东西,跟着他,粘着他,赶不走,顺杆爬……她一次次将真心剖出,涂抹上甜蜜的话语,毫无防备地,将柔软送到他面前。
他自恃冷静,审视着、旁观着、挑剔着,一次次践踏着少女的真心,不过是因为害怕失去,所以便畏惧得到,却不知早已将自己锁进了爱欲的囚笼。
明明察觉到了少女的爱意,也正视到自己的内心,他本应该用更好的方式去处理两人的关系,他本可以……
他本可以。
心脏的跳动将悔恨的汁液输送到他身体的每一寸,所有的恶念在这一刻交织成细密的网,将他整个人牢牢捆缚在其中,寸寸绞杀,他把自己整个弓起,却压不住体内那深入骨髓的痛意。
“当——”
渺远的钟声敲响,江行舟茫然地擡起头,看见无数的黑影在身旁穿行。
一扇高大恢宏的青铜色巨门出现在虚空之中,无数魂灵从倒下的身躯中浮起,化作幢幢黑影,向着洞开的大门后面缓缓移动。
“是鬼界!鬼门洞开,要收走死魂了!”
在这方世界之中,鬼界是独立于仙凡魔界之外的存在,万物死后有灵,不论是仙族还是魔族,最终,都会化为一抹魂灵,去到往生之界。对于所有生灵而言,死亡,是唯一的公平。那是除却鬼修以外,其余仙魔大能都无法到达的地方。
溃散的魔族忙不叠地逃跑,架起江行舟,想要将他带回魔界。江行舟毫无生气的被支起身体,任由魔族拖着他前行,眼中却死死盯着那扇敞开的大门。
“芮文惜!”
江行舟听见一声呼喊,混在幢幢黑影之中的一道魂魄顿了顿,芮文惜的脸庞微微一转,又随着鬼魂的流动,一起跨进了那扇大门。
晁佩春追着芮文惜的魂魄来到那扇青铜大门面前,他本想要随着魂魄一同进入,可是肉身却被无形的封印所阻隔。
几次无效的尝试过后,晁佩春眼睁睁看着芮文惜的魂魄在异界越走越远,他咬咬牙,忽然划破自己的双手,沾染着血液,在半空中划出一道法阵。
“日月光华,万神之宗,威严大道,游行太空,天地神祇,正道其中,倾催四方,通我坦途!急急如律令!”
随着晁佩春的急声敕令,青铜大门上出现了一个可容纳一人过身的洞穴,法阵似乎消耗了大量的气力,晁佩春吐出一口鲜血,然后毫无迟疑地钻了进去。
随着晁佩春的进入,那个洞穴晃了晃,虚化成一道暗影,逐渐缩小……
江行舟死死盯着那个洞穴,忽然用力推开了束缚他的魔族,紧跟着晁佩春的身影,朝着那个缩小的虚影扑了进去。
“魔君!”
魔族的呼喊在身后断成了半截,江行舟感觉自己穿越了一层粘稠的屏障,再睁眼时,他险些没有站稳,几乎要一头栽了下去。
他的脚底是一片浩渺的星空,与之相对的,是如同炉鼎一样盖住头顶的土地。天地逆转过来,无数星子在他的脚底飞旋,光亮从地底映照上来,照亮每一个飘行的魂魄。
生如逆旅,魂兮归来,死去的亡灵源源不断地从青铜大门进入,推搡着、流动着,向着死亡的终点迈进。
星光汇聚着,在他们脚底蜿蜒出一条流光溢彩的河流,他们行进的过程中,于河面上倒映出生平的面目,一步一个倒影,仿佛在回顾着自己的一生。
鬼界乃是万灵死后魂归之处,如此绚烂的光景,江行舟却无暇去看,他穿梭在魂魄之中,在那些虚化到近似模糊的身影中挨个寻找,陆渺会在这里吗?她究竟藏在哪里?
鬼界的大门封闭了,所有魂魄都已经在此停留,他们麻木地前行,仿佛一群向着火光前进的飞蛾,越过江行舟,如水一般流淌过他的身体。他一直在寻找,t却始终没能找到他的少女。
星光流淌的尽头是一条黑沉的冥河,魂魄们面无表情地走了进去,有的沉入了河底,有的则漂浮于河面,他们涉川而过,渡往彼岸,接受冥河的洗礼,宛如新生。
江行舟在重重鬼影中看见了熟悉的身影,仰天章和师雅柔并肩踏入了冥河,江行舟哽咽着呼喊:“大师兄,二师姐!”
他们的魂魄在冥河上静静的漂浮着,许久,才到达彼岸,听见江行舟的呼唤,仰天章面无表情地回头,仿佛被冥河洗去所有喜悦和烦恼,他无悲无喜地冲着江行舟挥了挥手,然后牵起师雅柔,走向了死亡的终点。
彼岸的魂灵们在齐声诵唱:“人道渺渺,仙道茫茫,鬼道乐兮!当人生门,仙道贵生,鬼道贵终;仙道常自吉,鬼道常自凶;高上清灵美,悲歌朗太空;唯愿仙道成,不欲人道穷……”
一遍又一遍,空明的歌声仿佛洗掉了生者的所有欲念,他们化归如初,奔赴进新的轮回。歌声环绕在江行舟的耳边,他不知不觉,已经听痴了,一抹脸颊,已是满手泪痕。
人道渺渺,仙道茫茫。
江行舟只觉得此刻,他当真如一叶孤舟,飘零海上,不知此身何往。
陆渺死了吗?她是否就在彼岸?
那他为什么还要活着?
江行舟失魂落魄地跟着亡魂向前,踏入了冥河,河水轻若无物,只能托载圣洁的灵魂,而他,他的肉身太重,灵魂太浊,只配沉入水底,化为冥河下的一道枯骨。
冥河里万鬼嘶嚎,罪孽加身的亡灵挣扎在水底,骤然看到一具血肉,纷纷扑拥着向前,想要将这具温热的躯体占为己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