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第52章
马车停在京城外一个时辰车程的皇家马场。说是马场实是一座园林,除了广袤无垠的草植,还有不少人工开凿的景致以供玩乐。不过新皇厉行节俭,下令削减了此处的工匠杂役,近年也未再兴土木。
公主的出游计划昨日已传到,马场早早地备下了一块丰茂的草地,外缘是回廊串联的小楼,远山近水,驰马也好,宴饮也好,景致都是极好。却不想嵇星阑摆摆手,直问主事靖王所在。主事的以为姐弟相约,遂领着公主一行到了靖王所在的那片区域。
这处视野开阔,尽头是片灌木林,左手边单独圈出来打马球的场子,休息区是搭建的帷帐。元小萌远远便看见了一袭白衣驰骋马上,而嵇暮幽身着黑色劲装随行左右,两人驰马扬鞭正朝林间去,隔得远,又背身,根本不曾留意有人过来。
嵇星阑免了通报,屏退侍从,在帐下休整。章仇蛮凑在公主身边,端茶送水,捏肩捶背,忙得不可开交。
“公主,我早上进献的小食你可尝了?”
嵇星阑隐约记起梦然和自己提过这回事,好像说是特意找了江南的师傅做的,不过她着急出门,食盒原封不动地搁在案上,一口没尝。余光瞥见小蛮满怀期盼的眼神,她心虚地喝了一口花茶。
“看来是不好吃。”章仇蛮却会错了意,气鼓鼓道:“那些人竟诓我说他是做这吃食最牛的师傅,我花了百金,又许他诸多好处,他才肯挪动尊步同我上京……”
人家师傅也是作孽,在江南待得好好的,一朝被他掠到京城,过上了朝不保夕的日子。嵇星阑叹气,心想此事关乎师傅身家性命,便做一回好人,道:“小食是好吃,但尝了便罢。”
“那你是喜欢了?”章仇蛮又来了精神。
嵇星阑只得笑笑,敷衍道:“还不错。”
“那便好!”章仇蛮咧嘴。那股子初相见的少年气,多年后依旧如劲风一般转瞬扑到了嵇星阑的眼前。到底是章仇家的孩子,再纨绔也是十余岁便能阵前提刀杀敌的将领。她挪开视线,将空杯往前推了推,劝道:“不过为了一口吃的,将人从千里之外弄到京城,实在不妥。明日你可得好生将人家送回江南。”
章仇蛮殷切地替嵇星阑将茶水满上,转而横眉道:“能为公主做吃食是他的福气!若有人敢闲言碎语,我便叫他好好看看我的手腕。”
章仇蛮一直在嵇暮幽手底下任职,旁人都道是大混世魔王带了个小的,现在来看,此话竟一点不假。这孩子跟着嵇暮幽,学问礼仪统统学废,威胁摆谱倒是炉火纯青。嵇星阑心底生出一丝惋惜愤怒,朝章仇蛮略略瞪眼,后者立刻腾地起身,认罪告悔似的垂首而立。
“皇上大行节俭,我作为长公主岂能违逆!我与他姐弟一体,这个道理家里不曾教你?”甫一说完,嵇星阑就后悔了。他兄长公务繁忙,家中莫说男丁,就是女眷也有战死沙场的……
“你别恼。我……送回去便是。”章仇蛮倒没能体会这一层,只是被公主训斥不由委委屈屈,声音有些低落。
“送人家回去,全须全尾的!”
“嗯。”章仇蛮轻应。
章仇蛮要是耍赖泼皮,嵇星阑有一百种方法料理他,偏见不得他泫然欲泣的小孩姿态。她放缓语气,“不是恼你,只是人家未必想待在这儿,不必强人所难。”见章仇蛮似懂非懂地点头,忽又感觉自己啰嗦了太多,摆手道:“行了,边上玩去吧!”
章仇蛮不愿走,嵇星阑索性转过脸不再搭理,他只得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本来心情甚好,现下却是一肚子烦闷,嵇星阑着人牵来马,要好好撒撒性子。她跨上马背,再次感叹男服的便宜轻捷,素手扬鞭,一骑绝尘而去。
“公主真是好骑术。”黑蜜盘腿坐着,沙尘翻腾间扬起的红色衣袂让他不由联想到了热辣奔放的赫兰州姑娘,她们个个都是骑马的高手,个个都是这么英姿飒爽。
元小萌捧着热茶遥望公主的背影,再环顾四下,竟只有他们两个了——章仇蛮关切公主,跟上公主的马去了远处;章仇阎和凤阙驾马在湖边悠闲地兜圈;梦然向来不爱这些活动,在馆子里休息。而嵇暮幽和长宁公子,方才还在目之所及的树林边,现下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来之前他就有所预感,驰马这种活动和他一个瘫子注定没什么交集,他也不愿别人迁就他腿脚不便,但真看到众人顾自游乐,又不免伤怀。
他侧头看向黑蜜,问:“你怎的不去?”
黑蜜故作悠闲地伸了个懒腰,“我刚刚路上骑够了,屁-股颠得痛,现在歇歇正好。”
元小萌才不信黑蜜的胡话,跟车的马速度不能快也不能慢,总是拘束在马车的近旁,马儿不尽兴,骑马的人更不可能尽兴。
比起旁人,元小萌更不想委屈黑蜜。他伸长脖子张望,道:“我想四处转转。”言下之意让黑蜜别管自己去骑马。
“我也想去转转。这里风景好。”黑蜜却顺势扶上元小萌轮椅的把手。
元小萌搔头,转变战术,“你看那匹马,平时在马厩里跑不开,今天好容易来了人,眼巴巴指望你去关照,多可怜。”
黑蜜顺着元小萌的眼神望去,绊马桩前的一匹棕马正兴致缺缺地用前蹄刨土。
“此刻,它多想和其他马儿一样在草地上飞奔……”
与其说黑蜜被说动了,倒不如说他机警地觉察出了元小萌的意图,他不想元小萌为难,索性顺了元小萌的心意。
偌大的场地终于只剩元小萌一个。
人在宽阔无垠的地界总能感受到自己的渺小,而对于长久地坐着的他来说,体会更深。天高地阔,他只是无边无际之中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他仰头闭目,深深吸了一口山林里飘来的潮湿空气,那些积攒的烦恼忧心似乎得到了净化,顿感轻盈。
于是他尝试站起来——双手紧紧扶住了面前的案几,使尽全力地向上撑起自己的身子,并试图找到支配双腿的感觉……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案几因承受不住单侧的巨大压力而翻倒,茶盏碎了满地,肆意流淌的茶水洇湿了他的衣摆。他灰心丧气地维持着摔在地上的姿势,深刻检讨自己的操之过急,心想下一次会做得更好。
“你怎么在这儿?”
熟悉的声音想起,元小萌心下大动。他微微擡眸,看见一双马蹄停在帷帐前的草地,果真是嵇暮幽!他欲回话,却听得一声极轻的叹息,循声看去,白衣胜雪的长宁公子正端坐马上俯视着他,眼眸中是一如往昔的冷淡疏离。
有风吹过,草木沙沙作响。他勉力坐起身,却没什么力气再回到轮椅上。亦或说,他不愿在长宁公子面前折腾自己残缺的身躯——他听得出那声叹息里的鄙夷与厌弃。
嵇暮幽许是觉得他丢脸,下马来将他提到了轮椅上,那动作实在不算温柔也毫无怜惜之情,可他当下却无比感激。
嵇暮幽回身想将轩邈臣扶下马,轩邈臣看了眼嵇暮幽方才碰过元小萌的手,最后选择搭着他的肩稍作借力。嵇暮幽有所留意,却并未多言。
“方才问的,回话。”大概是轩邈臣在场,又搅合着多日前两人的积怨,嵇暮幽的语气又冷了几分。
“自然是随我来的。”
嵇星阑惯爱骑快马,急停下来时缰绳高高勒起,马儿擡起的前蹄在空中划出优雅的弧线。她侧身下马,将马鞭丢给身后紧随的章仇蛮,撞开拦在元小萌身前的自家弟弟。
轩邈臣望着公主的男装打扮,不由咬牙。衣冠之礼全然崩溃,连长公主都着男装招摇过市!他攥拳暗藏不满,不由对一切的始作俑者——身残之人元小萌,更生愤恨。
元小萌莫名感到一股恶寒自脚底攀升,他环顾寻找,却无一丝痕迹。
“天气好,我不愿他拘在你那阴森森的王府。”嵇星阑将元小萌推到相邻的案几,转头对嵇暮幽道:“你说你,只顾自己出来玩,自己府里的人都不关切。”说罢,她星眸一转,似是才发现白衣惹眼的轩邈臣,“哎呀,原来长宁公子也在。”
轩邈臣见上位者未及时行礼是有错在先,有违他尊礼的名声,此刻尽管公主言语中含有讥讽之意,他也不能拂袖而去,只能全然受着并行大礼。
受了一礼嵇星阑还是不痛快。说来奇怪,以前,她是最爱看弟弟和长宁公子来往的,今日不知怎的,总觉得轩邈臣碍眼。
嵇暮幽有心替轩邈臣开脱,陪着笑脸,“姐姐今日怎有闲情到这儿来。”
嵇星阑以前嫌这处陈旧,除了大型马球会,基本不会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