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第54章
午宴安排在游船上。早先嵇星阑便着侍从去请嵇暮幽,可临近起锚,嵇暮幽还是未来。
“王爷定是恼了我。”黑蜜被嵇暮幽瞪的那一眼吓得不轻,自那之后一直恹恹的。
“无事,我惹他那么多回,不还是好好的。”元小萌牵起黑蜜的手,轻轻拍了拍以示安慰,“再者,此事也怪不得你。”
黑蜜垂眸,懊恼道:“是我失礼在先,才有了这事。”
“渴了喝水,饿了吃饭,那偌大的草场只有那一处喝水的地方,你只是去喝水,失的是哪门子的礼?”
话虽如此,可自赫兰州破,赫兰人便低人一等。“可我终究是惹了长宁公子不痛快。”黑蜜回想起王爷眼神中的那抹寒色不由打了个寒战。
元小萌知道以自己生活时代的平等自由理念去要求这个时空的人是极为不公正和理智的,但在封建等级以外,他总期许人与人之间拥有真挚的情感和朴素的尊重。“公子”的称呼是这个王朝授予高洁崇敬之人的冠冕,自前朝至今,唯有轩邈臣一人得此尊称。可若论高洁,只是衣衫整洁无垢,内心却有失偏颇,如何担得起这个称号。
“不懂得宽容体谅,便称公子,也是枉然。”他愤愤道。
“哦?这话本王听不明白,回王府你可要给本王好好解一解。”
嵇暮幽不知何时来的码头,而在其身后半步以外,长宁公子正以一种极为复杂的眼神审度元小萌。元小萌有种背后议论人被当场抓包的羞耻感,但并不觉得自己说错什么,昂首挺胸虚虚行了一礼,操纵轮椅退后半步,给嵇暮幽和轩邈臣让出登船的路。
章仇蛮本叼着根芦苇倚着船上的廊柱上瞭望湖面,偏正好撞见这修罗场,他自认不是善茬,此刻更生拱火的欲念,在轩邈臣走过身侧时揶揄道:“公子不分辩两句?”
“莫与傻瓜论长短,这是家父教我的道理。”轩邈臣淡淡道。
“不愧是长宁公子,还真是心胸宽广。”章仇蛮大笑,负手踱到元小萌旁边调侃道:“傻瓜这个词和你还真是颇为般配。”
元小萌撇嘴,悻悻跟上。
有了前车之鉴,这次黑蜜决心和梦然待在一起。他们在外间有个小席面,自己吃自己的倒也自在。元小萌顾及黑蜜,也留在了小席面,公主差人问过几回,看其坚决,便再未说什么。
梦然招呼侍从上了酒,“春日里温壶酒喝,最暖身。”说罢给元小萌和黑蜜都满上了。
似是为了助长众人游船的雅兴,方才还晴空万里的天渐渐地积起了云,元小萌吃到第三盏酒时,细雨落在湖面上,将远山近水都拢在潮湿朦胧的纱帘之中。
小席面菜色简单,三人纵然吃了些酒也比里间的进程快许多。
景致正好,游船缓缓前行破开湖面氤氲的水汽,如置身仙境。侍从们不愿衣衫淋湿,三两聚在蓬下躲雨,梦然和元小萌兴致却好,相伴上外面去赏景。
甲板已被细雨淋湿一层,有些滑,梦然推着元小萌走得格外小心。
与其说是雨丝,这雨细密得更像是从天而降的巨大雾团,将可见范围内的一切都罩在其中,使其沾染上春日里的一抹清亮。梦然和元小萌并肩坐着,痴望着陷入混沌的远方,全然顾不得发丝和衣服已经浸润上春天的印记。
一名小女使前来寻梦然,似乎是公主想喝从府里带来的酒,梦然急急去寻,嘱咐稍后回来,便留了元小萌一人在外头。
元小萌张开双臂,感受几近无形的水落在身上。一阵微风从遥远的山谷裹挟青草泥土的气息而来,吹皱了湖面,也轻轻撩拨元小萌鬓角的发丝,推着他,一点一点朝着水面的方向前行。风的耐性和定力俱佳,推行的进程缓慢且有章法,叫醉心山水的元小萌毫无察觉,待到最后,风终于强硬了一会,掀起他的衣袍,将他一鼓作气推到了近水处。元小萌把住滑行的轮子,想要往后退一些,偏船在这时有了些微倾斜……
“你们可听见什么声音?”微醺的嵇星阑扶着窗格朝外张望,眼下能见度极低,除了近处的一点水,其余都被雾气掩盖。
“什么声音?”章仇蛮跳将起来跑到外头看了两眼,除了厚重的雾,什么也没有,“公主多虑了,一切正常。”
凤阙方才似乎也听见了什么落水的声音,可再侧耳去听,又分辨不出什么。听章仇蛮这么说刚要放下心,便隔着屏风隐约看外头侍从慌张地跑动起来。
章仇蛮眼疾手快地拦下一个问话,只道是有人落水。
正在给嵇星阑斟酒的梦然一拍大腿,“莫不是元小萌?”
侍从眨眨眼,“正是。”
轩邈臣饮茶的姿势顿在原处,任由瓷盏的边缘依靠住他微启的唇瓣,眼眸则转向了嵇暮幽,看嵇暮幽神色如常,未有动作,才将茶水倾倒入喉。
“还不快着人去救!”嵇星阑只觉得酒醒了大半,起身就往外去。
“有人去救了。只是,现下下雨,能见度太低了。元公子腿上有疾,现下不知道在哪儿……”侍从跪地瑟瑟发抖,“目前,暂无消息。”
嵇星阑闻言看向嵇暮幽,她记得嵇暮幽水性颇通,可嵇暮幽却回避了她的目光,事不关己似的顾自喝了一杯。
每一时都变得很难熬。落水的时间越长,生还的可能越低,大家心照不宣。
章仇阎在桌下的手轻轻捏了捏凤阙的,凤阙意会,回握了一下,便看章仇阎脱下宽大的外袍纵身跳入湖水。
众人凑在窗边看救援进展。嵇暮幽则端坐原处,漫不经心似的摩挲瓷盏边缘,似乎那瓷盏中一圈圈荡开的涟漪比元小萌这个人还要重要许多。
“他落水,你不关心?”轩邈臣问。
“一个已经无用的棋子罢了。”嵇暮幽语气寡淡,“如今与皇上皇后倒更为亲近些。”
轩邈臣唇畔蕴着清浅的笑意,像是春天枝头上无端冒出的嫩芽,悄无声息的。
熟悉的窒息感,嗡鸣的水流声,孤独恐惧的感觉再一次包围了元小萌。上一次被浸猪笼受限于竹筐,他毫无自救可能,这一次他奋力划动自己的胳膊,也没能争取到什么救援时间——元小萌根本就是一个体弱无能的旱鸭子。
春日的水并不温柔,像是细针扎入他的每一寸肌肤,衣服沉得根本动不了,只能任由自己下坠。或许,就这样沉入湖底也不赖。或许,这样他就能回到自己的世界……想法似周身细密的水泡一般,冒起,破裂,如此循环。渐渐地,连思考都停摆。窒息的痛苦,让他本能地挣扎。可越挣扎,越陷落,像他穿越而来的人生,每一步,都将自己推到更为危险的境地。
终于没了力气,身体似乎也放弃了抵抗。他闭目,记忆以一种类似走马灯的形式在脑海中不断播放,和嵇暮幽的相遇,和嵇暮幽的共处,和嵇暮幽的争执……不知道他死,嵇暮幽会不会为他流一滴眼泪。这样的想法若是在平时出现他定会亲手扼杀,可他都快死了,坦诚些说,他希望嵇暮幽多些伤心……
他是被一根插入脑中的银针痛醒的,犹如强制重启,将他硬生生从那一端拽了回来。睁眼,是一圈神色或忧虑或欣喜的模糊面庞。
“这是几?”
手指在眼前晃荡,看不真切。
“该不会是傻了吧。”章仇蛮耸肩,“现在真成傻瓜了。”
凤阙不言,只是将头顶的那根银针拔出,元小萌顿感神思清明。
“你才傻瓜。”他被置于甲板,说话时嘴角控制不住地溢出水,看来是喝了不少。挣扎着要起身,但四肢尽力倒腾,也是徒劳。方才在水中耗了太多体力,现在浑身瘫软得像是一条无脊椎的虫子。
看元小萌无碍,章仇阎进里间更衣,凤阙留意到其行动,默不作声跟了进去。褪下潮湿的衣物,章仇阎强健壮硕的体格令凤阙备受鼓舞。时隔几个月,他才终于体会到亲手把章仇阎从鬼门关拉回的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