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与左小娥(一)
“阿姊,非要再练几遍么?”莺啭一般的清脆语声,带了些不情愿试探着道“这曲《凯风》,小娥私底下已练了许久,要么……就算了罢?”
掖庭北隅一处十分清寂的僻远处,几株合抱粗的高大甘棠树菁茂葱笼,相傍而生。时值季暑六月,清晨初暖未炽的朝阳透过婆娑绿叶照下一缕缕浅金色的熹光,斑斑点点地碎在树荫下一双姊妹模样的少女身上。
方才说话的小少女约摸十一二岁光景,一袭莺黄色细绢襦裙衬得她净瓷一般细致明皙的肤色愈发莹白,微带粟黄的长发绾作了双丫髻,明眸皓齿,样貌清灵,一双浅色的眸子看上去异样澄然净澈,却又露出几分精灵剔透。
“当真练了许久?”另一个少女则比她年长了五六岁,眉目端秀,气度要稳敛上许多,闻言只是淡淡续问道“那,都是何时练的?”
“唔……前天晚上和昨天晚上。”小少女见阿姊发问,一双剔透眸子滴溜溜一转,便伶俐地答道。
“原来,你前两晚都未按时回屋就寝……便是去练曲子了么?”长姊模样的少女仿佛恍然而悟,问道。
“嗯,是啊!”小少女扬眉一笑,利落地连连点头。
“那……我三日前替你拾掇衣物时,在竹箧夹层中寻到一支竹籁,却又是谁的?”她眸光淡淡地落向一惯性子跳脱的妹妹,神情了然,洞若观火。
糟了!小少女神情沮丧地皱起一张莹白小脸儿,暗叹一声倒楣……自己分明已将竹籁藏得那般隐密,谁料还是正撞到了阿姊手上……真真流年不利!
“所以,你已是整整三日没有碰过这竹籁了,那练曲子,又是怎生练的?”年长些的少女语气微微严厉,神色间已带了几分薄责。
“阿姊,小娥已经知错了!”见势不妙,小少女十二分识时务地利落认错,而后便有些可怜兮兮地用那双明澈无染的浅色眸子瞅着自家姊姊,撒娇讨饶道“阿姊莫气了,往后小娥一定万事都听阿姊的,再不敢混闹了!”
闻言,那长姊却是全然一副无动于衷神色,她目光静水无波,轻尘不惊地开口道:“这话,自你七岁起,我已听了四年,没有千遍,也有百遍了。”
小少女被揭破底细,霎时面色涨得通红……
“这三日你未碰过竹籁,但我收着的那套《太史公记》却少了五卷,”稍静了会儿,那长姊方重又开了口,但见着妹妹的窘迫神色,她语声却不禁柔和了些许“阿姊并非禁你看书,否则,当初便不会教你识字习文了。只是小娥你一向性子冒失,这几年间,有好些回都险险因为沉迷书册而误了事……所以,总教人不放心。”
“三日后便是太后寿辰,宫中贺宴上的乐舞断出不得差错,为令你专心练曲子,阿姊才将书卷尽收了起来,谁料……”她微微苦笑着摇头,神色间多少无奈。
“阿姊……”小娥听得心底里满是愧意,咬着唇低低垂了头,贝齿噬得粉润唇瓣一片冷白。
“你日渐大了,日后万事都要自己多留些心,读书固然有益,但亦不能本末倒置……”她神色温和,十分耐心地细声同妹妹交待“何况,像这般夜里偷偷借着月光看书,伤眼得很。”
“嗯!”小少女飞快地抬眸看了阿姊一眼,又有些愧疚地飞快低了睫,只十分坚定地点头应声道。
“好了,竹籁阿姊已带来了,距寿宴只余三日了,这曲《凯风》须得再多练练才是。”那长姊语声温和地道。
说着,便自宽大的细绢广袖间取出了一支竹籁来,大约一尺余长,侧开六孔,似笛却又非笛,尾端缀了一缕碧绦作穗,素雅而精致。
小少女乖巧地抬手接过,取了素丝帕细细拭过一遍,而后便执籁到了唇边。起初先六指按孔,短促地几声试过音,既而凝神聚气,气息冲逸而出――一记清越乐声乍然而起,音色脆亮,玲玲入耳……
“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棘心夭夭,母氏劬劳。
凯风自南,吹彼棘薪。母氏圣善,我无令人……”
那长姊在一旁听了,却是有些无奈地暗自摇头……这丫头向来聪灵,吹奏的技法是一点即通的,可,却生生将一曲颂叹母亲的凄然之曲吹出了欢快跳脱的调子……
――到底是不曾用心呢。
她正欲出场止了妹妹,孰料却有另一样乐声蓦然间有些突兀地响了起来――
十分细悦清脆的音色,就这么合和小娥吹起了这一曲《凯风》,那乐声节奏沉缓,低低呜呜,将儿女对母亲的沉沉哀思、切切缅怀皆融入其中,十二分动人心意,闻声蓦增伤楚……
在这乐声的引导下,小娥竟也渐渐奏得入了情境,比初长进了许多。
是有别的宫人也在这附近练曲子么?――那长姊心下暗道。
但她抬眼,仔细地环顾四周,分明不见半个人影,这乐声响在近处……似乎是从她们两人头顶上传来的。
她们姊妹二人所在的地方,正邻近着暴室,所以宫人们大多不愿来的,终日极为清寂。
这几株棠棣树生在暴室外不远处,时值季暑,树叶菁茂,葱葱笼笼地遮天翳日,洒下一地清荫,所以她便择了这可以取凉的树荫下让妹妹练曲子――只是,这树上怎会有人?
而待一曲奏罢,小娥却是先沉不住性子了。
“喂,是谁在树上啊?”小少女毫不客气的朝上面喊话道,但等了好一会儿却也无人相应,她皱了皱眉头,又道“你也在这儿练曲子么?来得可真早……你是哪一处的宫人啊?”
仍是没有回音,她们姊妹仰头向上看去,丝丝缕缕浅金色的阳光耀得人微微眼花,繁茂的棠棣树枝叶密掩,根本看不到什么,亦听不到人声,唯有清风吹拂枝叶发出的沙沙细响。
小少女终于有些气恼了,纤纤眉黛微一竖,扬了声:“这般藏头露尾,是不敢出来见人么?”
“哼,莫以为只你会爬树,再不出来,我便攀上树去捉你下来!”
“呵,好凶的小丫头!”话音才落,那树上终于传来一个少年的声音,疏疏懒懒的语调,却煞是清朗入耳“分明分别是你们两个吵嚷不休,扰了本公子的清梦,如今竟还恶人先告状?”
说着,便见繁荫的枝叶被人拨开,一角月白色的衣裾便这么露了出来,那少年十分灵巧地攀枝跃下了树来。
――实在是一个姿容灼灼的美少年!
年纪似乎只比小娥稍长上一点儿,模样虽仍带了稚气未褪的年少青涩,但已是十二分出众的佚丽容貌,面如冠玉,生着一双眼尾微微上挑的桃花眸,垂眸眄视间波光流转,简直让人移不开眼。
不过,分明极俊极妍的姿容,衬了他有些顽劣的疏懒笑意,便是活脱脱一副顽童似的的惫赖模样。
少年手中尚撷着一株绿碧欲滴的棠棣叶――方才,他应当就是吹叶来和曲子的。
他长发乌缎似的青润,但用玉色绫带扎起的总角却已揉糙得半散了开来,一身轻薄的素纱禅衣是夏日里常见的,可衣衫上竟起了许多皱襞,还有些夜露浸过的痕迹……这少年,昨晚便睡在这株棠棣树上?
小娥细细端量着眼前这少年,心底里稀奇,还有十二分的诧异。
而她家长姊,则是心中惊骇――掖庭之中,怎么会有男子?!
作者有话要说:
《秦汉风俗小卡片》
【籁】:秦汉时的一种乐器,竹制。初见于《庄子・齐物论》中所述“天籁”、“地籁”、“人籁”。称为“籁”的乐器,其具体形制,不太清楚。“地籁”和“人籁”并非同一形制的乐器。“地籁”属单管多侧孔类的吹奏乐器,而“人籁”属多管,每管一音,类似排箫的吹奏乐器。
秦汉时乐器有:埙、竽、笛、龠、箫、籁、琴瑟、箜篌、筝、琵琶、磬、钟、鼓、鼙、筑、缶、铙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