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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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大年,到了破五儿那天,二姐领着姐夫回到羊马庄给尧满仓拜年来了。婆家是四王庄的,离羊马庄只有八里地。年前结婚年后拜年,迎接新姑爷,小两口进院的时候,土豆在院中间儿放了两颗响炮。满院是火药崩出的浓烟,满地是碎红的纸屑。随后,土豆抱着二姐的胳膊,歪着脑袋问那头奶牛过年好吗?问得二姐眼泪汪汪:“好,好哩!”
尧满仓让尧志邦把崔支书请来陪新姑爷喝酒。本来尧满仓还想把徐世昌请一请,听儿子说徐家几口人都回温州过年去了,过了正月十五才回羊马庄。每年徐家都在羊马庄过年,今年是二〇〇〇年,回温州过有新的意义。大年初一的早上,尧志邦怕放鞭炮的烟火点燃徐家的柴垛,就到徐家院落里看了看,然后到村委会给徐早蝶全家电话拜年,心里盼着她早点回来。二姐很想徐早蝶了,就嘟囔说,他们过了十五来不来也说不定哩!尧志邦说他们肯定来,说早蝶很想看二姐扭秧歌。二姐这才想起来,在她的婚礼上,崔支书与四王庄的马支书约定,正月十五两村联合扭秧歌。那阵势比徐家麦收拦车注定要热闹吧!
二姐在厨房做菜,挪脚时都有点秧歌步。崔支书到来之前,尧志邦来到厨房给二姐烧火。二姐从婆家提来一挂羊杂碎,煮着,一股浓浓的膻腥气直打鼻子。他看着二姐的脸,隐隐约约有岁月的痕迹,往日的鲜艳早已被婚姻吃掉了。二姐最为关心的就是:志邦跟徐早蝶的关系发展到哪一步了?婚姻大事,尧志邦就二姐这么一个知心人。他很悲观地对二姐说:“徐世昌反对,老家伙一天到晚牛哄哄的,想把早蝶嫁给崔支书家的老二,早蝶不愿意,就这么拖下来啦!”二姐心里替弟弟着急,嘴上还要劝他别急,说有情人终成眷属。尧志邦苦笑着说:“我才不信这句鬼话呢,那是小说上写的。姐,不是想着老爹和弟弟,我就带着早蝶远走高飞!”锅里滚烫的水烫了一下二姐的手,二姐摇头说:“志邦,这招儿万万使不得呀!崔支书对咱家不薄,徐家跟咱又是那么个关系,可别开刀不使麻药硬来!”
尧志邦的心塌了,塌出一个黑不见底的坑。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自己与徐早蝶的初恋,怕是只能留着回忆享用了,一股苦涩的味道翻上了心头。
崔支书的到来,又使尧志邦的打击加重了一层。崔支书不仅是来喝酒的,他还是给尧志邦来保媒的。自从徐早蝶找过崔支书,求他给尧志邦保媒,觉出温州姑娘的厉害。早蝶不能是别人家的儿媳,理应是他崔家的人。不是一家人不入一家门,这个丫头的脾气跟他多么相像?得给志邦找个对象了,过去没有提上日程的事情,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了。徐早蝶嫩啊,她不知道崔支书的深浅,她只看见崔支书和善的一面,大大咧咧的一面,其实,他是一个阴谋家。不耍手腕,他能在羊马庄当上二十年的支书吗?他在送徐世昌一家回温州过年之际,就给徐早蝶回话了:“早蝶,振广就要回来啦!”徐早蝶一听,心就凉了。酒过三巡的时候,崔支书把这个问题端出来了,他给尧志邦提亲的姑娘就是杨金铃。
“三叔,这怎么能行呢?”尧志邦脑子轰地一响,精神到了崩溃的边缘,端酒的手不停地颤抖。过去,除了生活的负累,还有一些熬盼,这下完了。看着他不高兴,崔支书沉了脸说:“金铃那闺女,论脾气秉性,论人头儿,哪点配不上你?难道三叔亏了你吗?”
“这是哪儿的话?崔支书,孩子是乐的!”尧满仓满意地说。老人喜欢金铃姑娘,土豆在九岁那年,失脚掉进河里,被挑菜的金铃姑娘看见,她跳进水里把土豆救了上来。
二姐夫笑着说:“崔支书真是好官啊,连志邦的婚姻您都操心。”
二姐没说话,她在桌下踢了丈夫两脚。弟弟和早蝶的整个过程就像她预见的一样,不会成功的。她只是替弟弟难过,眼睛含了泪。
崔支书看了尧家二姑娘一眼,叹了一声。
尧满仓看出什么来,忙让二姑娘两口子给崔支书敬酒,才把气氛重新鼓动起来。尧志邦看见二姐跟他使眼色,就强挺着装成笑脸,给崔支书敬酒:“三叔,不管怎样,三叔是为我好!晚辈敬您啦!”
崔支书喝了酒,眼皮嘣嘣跳了几下,有了笑模样:“志邦啊,当初你给徐家打工,也是我推荐的。你跟徐家姑娘好上了,三叔打心眼里高兴。可你得务实啊,早蝶是个好姑娘,可她是小姐身子,她那细胳膊细腿的,能挑起你家的担子吗?一时心血来潮,到时候,后悔都不知往哪哭!”他微笑着,露出一口漂亮的假牙:“啥叫爱,啥叫不爱?我看啊,男人女人卷到一个被筒子里,睡了觉,生了孩子就算爱啦!”
尧志邦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猛刺了一下,没有表情。
“是啊,是啊!”尧满仓点点头。
看着二姐和尧志邦反应冷淡,崔支书就转了话题。他满嘴泛着油光说:“志邦啊,全国第二轮土地承包,去年冬天就开始了,我们乡动得晚,过了正月十五,咱们羊马庄就分地啦!所以呢,我劝你赶紧跟金铃登记结婚,也好把你二姐那份地补回来。”
“崔支书说得在理啊!”尧满仓说。
尧志邦问:“我关心的是,重新分地以后,我家的土地能不能从姓徐的手里拿回来?”
尧满仓咳了声说:“是啊,看人家脸色的日子,真不好受哇!”
“不好受,也得受!”崔支书喝着羊杂碎汤。二姐把作料放得挺足,热腾腾的汤面上浮着一层辣椒油。喝得他满头冒汗:“我给你们问过乡里啦,乡长说原先对外承包合同不变!先熬着吧,屎干了就不臭了,雾散天就晴啦!”
尧满仓说:“还有七年呢,咋熬哇?过去农民起义都有句口号,叫耕者有其田。我们再没田,可就反啦!”
“呵,几天不见,你老尧头又长本事啦?上回我咋劝你来着?”崔支书瞪着眼说。
没人吭气了。尧志邦心里骂着:尧家就他×的没点欢心事?他想这事还不算完。崔支书叹说:“只有老婆和土地才能拴住庄稼人的心啊!你们的地,我挂在心上呢。”
吃完饭之后,崔支书让二姐给他端来一缸子温水,漱漱口。崔支书仰着脖子哈喽着水,猛一低头,将脏水吐到二姐手端的泔水盆里。哗啦一响,他把那口假牙也吐出来了。崔支书慌张地摇头说:“坏啦,我的牙掉啦!”
尧志邦心里高兴,表面装得焦急:“三叔,我给您再配上一副假牙吧?”
崔支书张着露风跑气的大嘴说:“我这是从上海配来的,从咬牙印儿到拿牙,还得等上三个月呢!明天我到城里开‘三干’会,还要发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