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第二十四
章第二十四
上京城内因为冬季而更愿意待在屋里的人们闲来无事,总愿意聊一些日常八卦。这些流言的热点迭代得很快,或许它今日还是上京城内随处可闻的事情,但须臾间便被更新、更值得谈论的事情所取代,就如同街道上的积雪一般逐渐被新下的雪所无情覆盖。
王上君桦于正月二十日宣布了元春宴当晚发生的事情的真相。本还在聊代行仪仗与失踪代行的人们像是一下子被幕后主使抓住了蠢蠢欲动的心,此时若是走到寻常茶馆酒铺中,定然能够听到关于宁家旁系与归和侯的窃窃私语声。
宁素商正是在此时嗅到了机会的味道,在这一点上她敏锐的局势嗅觉倒不如说同她的母亲一脉相承——李夫人也是在今日将送礼的马车驶进定南侯府的。
不过先将今日之事按下不谈,昨日也有一件事同样值得称道。
正月十九日,本在定南侯府内等待王上君桦作出最后决策的二人收到了一个意外的消息,那就是左淮宽的来信。左清安寄给对方的信是在正月十三日寄出的,冉夫人为了让左淮宽放心,专门从定南侯府的暗侍中抽调了一人带着信笺抄近路前去,而那名暗侍也将暂时留在左淮宽身边,在他未回到上京的日子里,便先听从他的指令。不过左淮宽虽在元宵前就收到了左清安的来信,这封信却早已在写了。
左淮宽的信笺中有两封信,一封是他写给小妹的,多为闲话家常,讲述自己这边的风土人情和工作之类,为的是让小妹宽心,另一封在同一密封外还进行了两层密封,上写此为需要向左济宣请教的巡边相关事宜。左清安知道自己的胞兄正在做正事,也不敢耽搁,收到信笺后便第一时间亲手交给了左济宣。
左济宣的直觉却告诉他定然不会只是巡边相关事宜这么简单。果然当他拆开信笺后,除去开头结尾那些确与巡边相关,中间三分之一的部分都是有关代行仪仗的。他便唤来宁素商一同商议此事。
“所以,代行仪仗剩下的这些人能够重聚并顺利回到斯尼尔克,是因为有人在暗中帮助他们?”宁素商看罢,第一句话便是疑问句。不过她虽像是在对左济宣发问,自己眸中的笃定昭示她已然做出了此种猜测。
左济宣从看到信件中描述的内容后便没有舒展紧蹙的双眉:“宁素商,你看淮宽在此中的描述,”他指着对应的文字缓缓念道,“代行仪仗中大多数人都同意帮助过他们的人其实是许多暗侍,但其中有人说似乎见过除去这些暗侍之外的旁人。根据证词,那人应是一名中原人,他双眸呈黑色,五官轮廓也并不突出,但是应该懂一些医理,他曾帮那名代行仪仗的外侍紧急处理过外伤。”
宁素商静静听着左济宣的话,同时也在分心看着左淮宽写就的剩下的东西。骤然间她瞥到一处,摇了摇左济宣的胳膊伸出手指示意他注意这里:“有人曾说帮助他们的人中有一名为蓝眼,虽蒙着面但还是能看出五官轮廓也更深一些,但是看不见发色,可能是斯尼尔克人。”
她看着描述到这里便戛然而止,有些不甘心地再浏览了一遍上下文,发现确实没有更多的描述了,一下子卸了力气靠回到椅背上:“可惜这个描述还是太笼统了,蓝眼的斯尼尔克人遍地都是,我无法从这些描述中判断对方是否是你我都知晓的人。更别说若是对方有一头金发,与日格拉扯上关系的话,就更无法下论断了。”
左济宣低声宽慰她:“至少我们目前知晓了代行仪仗返都背后还站着其他的势力,你了解了这些之后,过几天前去代行府亲自盘问他们时也能更加游刃有余。”
宁素商却驳了他方才的话:“其实我并不准备盘问所有人。毕竟王殿那边还没有明说要怎么处置代行仪仗,如若还要交给青仪侯府去处理的话,越多人见过我,我的处境就越危险。”
左济宣闻言点了点头:“我竟并未想到这方面,倒是我的纰漏。”
他话音甫落便被宁素商不赞成地止了话头:“不要这么想,哪有纰漏一说,都是我们合理的猜测与计划罢了。”看着对方看向自己等待着下一句话的模样,宁素商才将自己的想法讲与他听:“如果要以不暴露为前提的话,我想见的倒不如说只有陆莲一人。我一直在想她是否真的被人掉包过,那么如若是,她在那段时间又去到了哪里呢?”
“所以你想从她口中得到一些更加具体的消息。”左济宣总结道,不过倏尔他又有些迟疑地添上一句,“可是你该怎么让她开口?”
宁素商勾起一个势在必得的笑,她摇了摇手指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方才才意识到,因为我这几天没怎么在夜里写东西,也没看强光,所以我的眼疾没有复发。那么反过来想,我自然可以用眼睛的余毒去诓陆莲。只要她表现出异样,就可以以此为突破口继续往下深挖。”
左济宣点了点头,宁素商却将看向他面庞的视线收了回去,她继续读着左淮宽写就的关于代行仪仗的这部分。可惜除去知道有人帮过他们之外,也就只有那一名被暗侍以外的人处理过外伤的外侍曾瞥见那名中原人在客栈留的名字唤作“沈明河”了。
是不是假名暂且不论,仅仅凭借一个名字也无法去寻一名再没有任何细致描述的中原人啊。宁素商有些难受地揉揉太阳穴,先把思绪归整到如何询问代行仪仗上来。
而她此时在李夫人从代行府中派出到定南侯府送礼的马车中悠悠转醒,正是正月二十日。宁素商调整了一下姿势把后背靠在坚硬的物体上,活动了一下撑了太久头颅而发麻的手,她从帘子的缝隙中瞥见街景的一角,敏锐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很接近代行府了。
虽说年初六当日自己也因为左济宣要前来拜访的缘故在代行府门前逗留了一阵,但那时大多数时候她都只能藏在定南侯府的马车中,唯恐被代行府的外侍与其中不时走出的贵族瞧见。如今却不一样了,她在藏进卸下礼物后仍然放置了不少用于遮掩身形的东西的马车时,瞥到驾车的马夫便是自她有记忆以来一直负责相关事务的老外侍,母亲定然也提前与他嘱咐过了。
不出她所料,当马车驶进府中,停在偏房中时,她透过帘子的缝隙瞧见了像是白竹的身影。宁素商仍然坐在原地默不作声,生怕打乱了母亲的安排,只听有一人缓缓上前,小心将帘子轻轻拉开一角。
李夫人握着帘子的手还是有些发抖,像是一直憋着一口气一般。当她真正看到宁素商好端端地坐在马车中时,她才卸了那般紧绷的姿势,弓着腰撑着车壁长长舒了口气。
虽说在来的路上宁素商已经在脑中提前预想过这样的场景了,先前听闻王上作出决定后的那种难挨的激动也渐渐褪去,可真当她看到三月有余未能见面的母亲,宁素商的眼眸不知怎的竟也同李夫人一样含了些泪光。她撑起身子,又碍于马车的高度只能膝行到李夫人身边,她不由分说一把便环住了对方的腰,将头颅埋进母亲的怀中,享受着这一刻期盼已久的团圆。
李夫人用无名指抹了抹自己眼睫上悬着的泪珠,接着伸出手小心翼翼地触摸着怀中的女儿,像是再次确定她的真实存在一般。她伸出双臂回抱回去,用的力气如此之大,生怕稍一不慎眼前的女儿便会再次消失不见。
白竹静静站在一旁看着母女二人相拥的画面,不由得眼眶也湿了湿。但她还是比起二人要冷静些,她先把宁素商搀了下来,而后叫那名马夫把马车开走,趁着天将黑未黑的时候掩人耳目。
宁素商在李夫人怀中蹭了好久才肯直起身子来。她揉了揉有些发红的眼眶多看了自己的母亲几眼,像是想要把这三个月的思念与描摹的回忆尽数倾泻在自己的眼眸中。不过宁素商仍然记得自己此行来要办的事情,她放下揉着眼睛的手,低声问道:“……代行仪仗还剩多少人?”
李夫人正上下打量她是否有什么伤,听到她这般问,有些不悦地说道:“阿秋你才刚回来,不用那么着急。先让我好好看看,询问代行仪仗的事晚上再说。”
宁素商许久都未听闻有人唤她一声“阿秋”了,这个幼时被父母兄长称呼自己的爱称时至今日也只有母亲会唤一声,故而她听闻此声不由得鼻尖又酸了酸。宁素商努力压下嗓子中的滞涩之感,用微微沙哑又带着些紧绷的声音出言宽慰对方:“……左右我今晚都会在代行府,我有点想和母亲吃饭了。”
李夫人听到女儿的要求才刚转过头去准备吩咐近侍,一旁站着的白竹就非常有眼力劲儿地轻轻俯身回答道:“晚膳早就准备好了,为避风头安排在代行仪仗那边的空房,眼下天色已深,夫人可以带着小姐先过去。”
李夫人点点头,夸赞了对方一句,说着又将自己早就准备好的加绒披风不由分说地裹在宁素商的身上。她看着对方明显是少年郎的装扮,眼圈又红了红。
宁素商猝不及防被厚实的披风裹住,先是顺从母亲的动作将它整理好,而后本想自己将胸前用来固定的系带系好,又被李夫人抢过刚拿起的系带。她在母亲面前几乎什么都不用做,甚至还有点不习惯。
李夫人低头帮她系着披风,又害怕她还是冷,所以裹得严实了些。她一边动作着,一边低声同女儿说着话:“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你娘我也不是那么分不清事理的人,最迟明日晚间也得把你送回定南侯府去,所以吃完饭你就可以去询问代行仪仗了。你先跟我说说想怎么办,我先给你准备着去,好不好?”
宁素商从母亲的语气中竟然听出了一丝脆弱与讨好,她又往前了几步,带着自己裹好的披风径直扑进了对方的怀中:“我真的,我真的好想好想你,也想白竹和夏梅,也想和我一起去西肃的代行仪仗,眼下我竟然能见到你们所有人,我该不会是还在做梦吧?”
李夫人伸出双臂搂在女儿的背上,她的头垂在宁素商的颈间,缓缓拍着对方的背轻声安慰着,哪怕自己的声音中仍然含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不怕,不怕,都过去了,我的阿秋现在已经安全了。对了,晚膳还专门给你准备了奶酥呢,不如我们先过去吃一些可好?”
宁素商抽抽鼻子,闷声应了一句“嗯”。她主动牵过母亲的手,擦着眼泪乖乖地跟在她身后步入夜色。
待到二人坐到饭桌前时,都已冷静了许多。二人身旁只有白竹,宁素商索性直接靠到了母亲身上,被李夫人嗔了一句:“哪里还有大小姐的半分模样。”话虽如此,她却还是伸出手臂揽着女儿,纵容她所有的行为。
宁素商就安安静静地待在母亲的怀中,她双眼放空,不知是在思索些什么,还是单纯地发着呆享受这一刻的安宁。李夫人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拍着对方,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出言询问:“阿秋,你为何会在定南侯府中?”
宁素商寻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将头也埋进对方的怀中,她的声音听起来有些闷闷的:“我在平兰边境见到了世子,所以央他把我带回斯尼尔克,又因为我现在明面上仍是失踪的,素尘又接任了代行,我就想着先查清一些夙愿之后再说。”
李夫人后怕地舒了口气,轻轻拽了拽对方的耳朵:“真是长本事了你,这么大的事自己说干就干,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唉。”她松开了手,继续回去随便拍着对方的背,“行了,又不是要怪你,说说吧,怎么说服人家的?”
宁素商偷偷从对方怀中转过脸来看着她俯视着自己的双眸,小声喃喃了几句:“唔,那个,就是代行佩……”
“你交给人家了?”李夫人突然睁大了双眼,直到看见宁素商连忙摇了摇头才安心下来。她听着对方急忙解释的声音:“这哪能啊,我也没分不清事到这种程度,只是暂时作为抵押,来谋求我与定南侯世子的合作而已。他又不是宁家旁系,我也不怕他拿着代行佩和代行府争代行之位的正统。”
宁素商一边说一边观察着对方的神情,见并无半分不悦之色才将将放下心来。虽说她已经当了许多年的代行,也早已在这个位置上锻炼出威严与冷静的一面,但在母亲面前,她还是像那位天天在府中琢磨着坏点子又在旁人面前胆小的要命的小小姐一般。
“无妨,代行佩换我儿安全回到上京,已经是很划算的买卖了,”此时李夫人也转过了弯,并未因为此等圣物被她交出而有半分愠色,“代行佩再怎么说都是死物,它象征的东西若是没有了你也无半分施展之处,如今你回到我身边了,我就是把这代行府让给人家做谢礼也未尝不可。”
宁素商心下一阵感动,不由得又在母亲怀中蹭了蹭。李夫人的话还在继续:“至于剩下的,你知道冉夫人已经给我来过信了吧?”她没等对方的回答,径直说了下去,“信中表达了定南侯府的立场,看得出来,你这是一找就找了个贵人啊。”
宁素商听出了母亲此话何意,她低声说道:“不过定南侯府确实出乎我对他们的意料,我本以为会和之前闹得沸沸扬扬的平远侯府支子争权一样呢,所以才许诺了一些会拥护定南侯世子的条件,现在看来倒是有些画蛇添足了。”
“你和世子达成合作,搞得连一直不怎么愿意搭理代行府的定南侯本人都松口了,可见他们确实对世子很好。”李夫人理顺着宁素商的头发,“方便和我说说是什么合作吗?”
宁素商这个时候却是止住了知无不言有问必答的模样,她的面容有一丝没来得及掩饰的僵硬。
她想到了自己的兄长宁素月。自己与左济宣达成合作有很大一部分都是因为他们二人幼时通过宁素月而连接起来的友情,也有很大一部分源于两人都想要去调查的这件事的心。她为左济宣提供了一个合情合理的参与理由与代行府的内部消息,左济宣为他们的调查提供条件、掩护与机会,可是他们现在谁都没有信心敢说宁素月一定会被找到。十二年过去了,宁素商自己记忆中兄长的脸都已经逐渐模糊,若是真的现在就把已经长大成人的宁素月放到她面前,她都没有把握一定敢上去相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