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第二十二
章第二十二
斯尼尔克西南与平兰边境的交界处比起上京城气温要高不少,但相较中原来说还是充满着肃杀凄清的气氛。叶落枝枯,偶有些已经失水发硬的叶子还用尽最后的力气与着寒风共响,也难免落到泥土中的宿命。
左淮宽还是第一次看到这种景象,不过不是指那些与家乡无异的白桦树与地上积的雪泥,而是此处民间与上京城内完全不同的风俗与表象。
今日他们在此处并没有什么紧迫的安排,越和侯世子程惊羽领着王上的命令前去县令处了解情况,左淮宽自己作为副手在营中留守,但其实在这种并无什么突发情况的时候,他可以说是非常无聊。
可左淮宽并没有闲着,他的近侍趁此机会被他打发出去打听消息,有他上京贵族的身份以及巡边副手的职务作为加持,那近侍在此处活动甚至说比在上京城内还要更顺利一些。左淮宽站在离营帐并不远的地方等候着,看着一些黑眸的孩子来来去去追逐打闹,又时不时好奇偷瞄一眼被守卫训回去。他们身上还穿着斯尼尔克标志性的晒衣,但是那张与中原人差距不大的面容让左淮宽不禁想起了远在上京城内的王上本人。
他甩甩头摒弃掉这些僭越的想法,扎起来的刘海随他的动作有些散乱地垂下来,被他逆着风又捋顺回去固定好。左淮宽再次转身,却看见自己的近侍骑着马朝自己这边飞驰而来,他正了正神色,看着面容凝重的近侍,先将他迎回营帐中才低声发问:“看你的表情,可有什么消息?”
那名近侍面色不佳,晓是让左淮宽都不由得严肃了起来。他静静等待着对方的回答,只见那名近侍凑上前在他耳边低语道:“……方才边防有一队人马入关,因缺少身份证明而争吵了许久。他们自称,为立冬前后离都前去西肃观礼的代行仪仗。”
左淮宽心中一惊,代行仪仗,失踪了两月有余的代行仪仗竟然自己回到了斯尼尔克。电光火石之间,他想到了明面上仍为失踪状态的前任代行,心中思绪飞转,先冷静下来问了一句:“约莫是多久之前的事情?”
近侍回话道:“恐怕请求汇报的士兵已经在往营帐这边来了。”就像是要证明他方才所说一般,帐内话音甫落账外便传来了请令的声音:“二公子,有一行自称代行仪仗的队伍入境,是否需要我们进行拦截盘问?”
左淮宽已经完全冷静下来了,如今程惊羽不在现场,那么身为副手的自己应当立刻作出反应。他出言先将自己的命令传递下去:“你带人先去将他们拦下来,我即刻动身。注意不要在民众面前公然拦截他们,如有消息走漏也应立刻封锁,我先对其进行初步问询,其余一切事务待越和侯世子回来后再做下一步打算。”
账外的人领了命便下去执行了,左淮宽自己在帐中先做了一个深呼吸,他第一次真正作出决策,不免有些紧张,但他也丝毫不敢耽搁如此大事,快走几步派一名守在账外的士兵先快马将此事上报给越和侯世子,自己则是牵过近侍早已牵来的马朝那名士兵留下的位置疾驰而去。
而如今上京城定南侯府内,宁素商正紧盯着对面的左济宣,严肃说道:“代行府与王殿先前一直找不到的失踪的代行仪仗,如今有了关于他们行踪的消息。”
左济宣看了两眼信纸上的内容,粗略浏览后大致对情况有了初步把握,他示意宁素商坐下说话:“你坐便是。关于行踪的消息,我看信中写到他们是在平兰的都城晏北出现的?”
宁素商点点头:“代行府的暗侍们做事我一向放心,此番传回消息,算上消息传递以及我母亲写进信里又被我所知的时间,恐怕代行仪仗已经入境斯尼尔克了。”
她起身找到左济宣书房内存放着的地图,征求了他的同意后拿起铺开在桌子上:“假设他们现在已经入境斯尼尔克,以正常的脚程,元宵前后便能来到上京城。”
左济宣顺着她的手指看向她划的路线,出言补充道:“考虑到他们失踪多时,怕不是行进速度会略慢些,保守估计大概是正月二十之前,还赶得上我们前去东齐边境之前见他们一面。”
宁素商听到“前去东齐边境”六个字,先是歪头愣了一愣,而后才意识到今日他拜访王殿应是从君桦手中争取到了二月初东南边境巡查的机会,心中暗暗高兴,出言恭喜:“诶呀,我还不知道这件事呢,先恭喜世子得偿所愿,也祝我们的调查能借此事有所进展。”
左济宣有些无奈地挥了挥手示意她停下:“好了,这种话你我之间不必说。先看一下代行仪仗吧。”
宁素商将那副模样立马收了回去,换上了公事公办的认真表情与他分析道:“代行仪仗不日抵都,按照流程的话,想必是王上与素尘先对他们进行盘问,后面不知是会直接交给代行府处理还是会让青仪侯府插手调查。”
左济宣沉思着低头去看地图,缓缓说道:“我猜测理应会与代行府行这个方便,毕竟代行仪仗中有很多代行府中的人。”
“包括临时充当我近侍的陆莲。”宁素商叹了口气,她的情绪随着再一次回想起截杀而变得低落,“她先前是府中派给素尘的近侍,奈何素尘坚决不要,就先放到我的院子中了,此番带她出行,本是为了长长见识,哪能想到直接害了人家。”
左济宣移开盯着地图琢磨路线与脚程的视线,他转头看向旁边扭头撇开视线的宁素商,伸出手本想握住对方,又觉得于理不合转向牵了牵她的袖子:“年初三当晚我便同你说,不要总是把所有过错都揽到自己身上,遭遇截杀也并非你能预料到的,”不过他倏尔又转了安慰的方向,“若是真的觉得连累了整个代行仪仗,一来你同样颠沛流离一番才侥幸回到斯尼尔克,二来现在的消息如若属实,你反而应该放心便是。”
宁素商随着他的话宽解着自己浮上罪恶感的心,她擡眼看向对方温柔注视着她的双眸,扯出一个笑容来:“……你说得对。我总是会习惯性地否定自己,这个不好。”她眯眼双手轻轻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好啦,我想明白了。代行仪仗如果真的回到上京,活着的人首先要抚慰,受伤的人我会托代行府寻医师处理,归于风雪的人我待到惊蛰定会为他们祈求归于风雪之后的宁静。比起一味地后悔,还是做出补救措施更好一些。”
左济宣放开了对方的袖子,他轻轻点了点对方的手背,语气中带着些不易察觉的温柔:“是这么个道理。昨日之事不可留,要向前看。”
宁素商收拾好了情绪,顺着方才左济宣点她手背的手指缓缓摸了上去握住他的手:“好啦,又麻烦你宽慰我了,有些怪不好意思的。说回代行仪仗这件事,若是王上与素尘询问完直接交给青仪侯府去处理,那么你与我定然都接触不到,如若他们能够先交由代行府去处理,那么其实我还是有亲自前去询问的可能性的。”
左济宣下意识地反握回她的手,兀自琢磨着她刚刚出口的话语:“你亲自前去……你的意思该不会是趁着刚好我与代行府这几日有所来往吧?”
宁素商对着他笑了笑,做出一个“猜对了”的表情,给她的面容添了几分俏皮之感:“依我母亲的性格,哪怕只是为了客套,也应会因为此事向定南侯府送来礼物。那么我可以趁着载礼物的马车来回的工夫挡住众人的目光悄悄进入代行府中。”
她看着对方陷入沉思的脸,得寸进尺地悄悄又问了一句:“想必我母亲应该同你说过送礼之事吧?”
左济宣扯出一个无奈的微笑,他捏了捏宁素商的手,叹了口气:“真是什么都瞒不过你。那此事仍要看王上与代行大人的安排,如若代行仪仗被交由代行府先行处理,此法便可行,唯一的问题就是代行府来的马车不知是否会等到代行仪仗已经在代行府中才前来,或是直接这几天就过来了。”
“若是代行仪仗此时还没有抵达上京,那我便只能现在代行府中潜藏一段时日以掩人耳目了。”宁素商无意识地摩挲着对方的手心,“不过我母亲既然能在信件中写出此事,想必她的心中也定然已有一番盘算,这么一来其实我们的预想能够成功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
“所以不必担心,”左济宣出言结束了这一次的谈话,“静待代行仪仗抵达上京便可。既然李夫人已经在信件中说明,那么这一队人马为代行仪仗的可能性已经非常高了,想必代行府也应会派暗侍暗中保护他们,不必忧心。”
宁素商顺着他的话点点头,又想到了另外一件事:“对了,方才你说你已经拿到了二月初前去东南边境巡查的资格,我还没细细询问呢,情况如何啊?”
左济宣靠回到椅背上:“王上同意了我的提议,作为我调查元春宴当晚的事情的交换。”
宁素商听他如此轻描淡写地说完,又想到他方才刚进书房时那副疲累的模样,心中暗暗思忖道这件事定然没有他所说一般轻松。她咬了咬下唇,又觉得这时说什么宽慰他都略显苍白,只能用另一只手覆上他的手背,像是想要温暖他仍然有些发凉的手一般:“我不知该如何感谢世子,真的。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能向你承诺待到当一切被尽数撕开摆在明面上的那天,我一定会与你、与整个定南侯府划清界限,这一切都是你碍于我前任代行身份与代行佩的结果。”
“不要这么说。”左济宣听到此言转头望向她,他深蓝色的眸子中难得在宁素商面前有着不赞许的情绪在其中,“虽然我想驳回你的一切话语,但我确实无法代替整个定南侯府中人向你保证什么。包括我的家人,也有可能是因为我的行为而对你有此等态度,所以我先替其他侯府中人谢过你。但是我自己与你合作的确是我的主观行为,若是事情不成,我定然也会与你一同受罚。”
宁素商却在他灼灼的视线中垂下了眸子,她紧盯着两人相握的手,似是要记住这一幕一般,却仍听得左济宣继续的话语:“决定做一件事就要考虑后果,事情做对受赏,事情做错受罚,这都是我自己的选择。尽管我身为定南侯府的世子,但难得有一次这样大胆的选择,也应让真实的后果来评判我此时的一念之差。”
左济宣脸上仍是那副严肃的表情,好似这件事情需要他认真说明一般。宁素商不动声色抽出自己的手,像小时一般擡手捧了捧对方的面颊,从他严肃的外壳下挤出那些藏在其中的茫然与傻气。他一时之间竟也没有反抗,而是不知所措地微微睁大了眼,既看见对方碧蓝色双眸中含着点点泪光,还听到对方温柔又带了些喑哑的嗓音如同穿过自己的胸膛一般阵阵作响。
“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又特别讲义气,又正直到固执的程度。”宁素商借捧着他的脸颊的手拉近了二人的距离,她看着对方虽惊讶却还是紧盯着自己的双眸,唇边勾起一个微笑,“本来我就因为拉整个定南侯府下水而够愧疚的了,结果却发现我又诱拐了一名世子死心塌地地愿意相信我,可不是让我心中更难受了嘛。”
左济宣像是终于从方才猝不及防的惊讶中回过了神,他皱了皱眉擡手抚上对方的手腕,用温柔又不容拒绝的力量牵着她放开仍然揉着自己脸颊的手:“可是那确实是我现在的想法。”
宁素商心下有些难掩的感动与寄人篱下还间接导致左清安受伤的愧疚无处发泄。她感到自己憋了几个月的眼泪像是终于到达阈值一般不受控制地就想要往外流淌而去,为了掩饰自己,她依然不依不饶地张着两只手就使着全力想要去捏对方的双颊,好在揉搓中让左济宣看不到自己的脆弱。
左济宣并不想使很大的力气以免伤到对方,但是宁素商这一次却有些倔强过头了。她使着全身的力气就要扑上来揉他的脸,他光环住对方的手腕的动作确实有些难以招架。左济宣虽平常有些木讷,但是纵使是他这时也察觉到了对方情绪的波动,他不知该如何安慰宁素商,毕竟相比于整个定南侯府,她只是一位外人,家人愿意包容自己的所作所为,只会让带来这一切的宁素商感到更多愧疚。左济宣一时之间也没了办法,他只能先陪着对方发泄由那些难挨情绪生发出的蛮力行为。
不过这么一直下去直到对方力竭也需要时间,他也怕宁素商因为情绪的不稳定而伤到自己,在陪她发泄的空档艰难思索着能够平复她情绪的办法。
宁素商使了不少力气之后那些顶得她心里难受的情绪稍稍平复了许多,但也仅仅是平复。她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将那些因想要哭泣而不自主抽噎的声音都吞进腹中藏好,面上仍然憋着一股劲儿想要去捏对方的脸。
感受到对方突然间又来了力气,左济宣有些不知所措,他此时正与宁素商陷入了僵持。感受着对方因为使力而前倾的身躯与微微颤抖的双臂,他鬼使神差一般偏过头去轻轻吻上对方的手背。
左济宣这个方法算是歪打正着,宁素商像是大脑宕机了一般骤然间卸了力气扑倒在他的怀中。宁素商甚至还保持着伸出手指想要去揉他面庞的动作,她艰难地感受着手背上的温度,虽然只是轻轻的接触,但还是让她一时之间连话都说不清楚:“你,我,不对,左济宣,你你你,你干甚?”
对方睁眼放开她的手背,擡起头看向宁素商。左济宣眼中并未有半分闪躲,好似方才的行为并不是什么值得称道的事情。他擡眸看向对方的脸,却又看到宁素商碧蓝色双眸下明晃晃的泪珠,这才慌了神:“你,你别哭啊,你若是觉得我放肆的话,我先向你赔个不是,好不好?”
他无措地放开了环着对方手腕的桎梏,宁素商却冷静了不少。她就着趴在对方身上的动作收回手轻轻拭去因一时惊讶而不小心滚落的泪珠,终于用还带着哭腔的嗓音笑了出声:“……你啊。”
她擡眸看向对方有些无措的神情,扬起一个微笑,用还在对方腿侧的双膝撑着自己的身躯直起身来。她终于如愿再一次捧上对方的面颊,却拨开他与自己一番胡闹后有些散乱的额发。
她在对方的仰视中温柔又郑重地在他额上轻轻落下一吻。
那些方才被她百般掩饰的泪珠此时随着她的动作自顾自地滑落,宁素商略显凌乱的衣服头发与狼狈的面容此时却叫左济宣感觉出了从未有过的圣洁与可亲。分明应是一团狼藉的景象,但又因为此刻难得的静谧镀上了一层耀眼的光辉,使左济宣不由得轻轻阖上了双眼,享受着此刻的放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