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第十八
章第十八
定南侯进屋的时候,左清安和左泊容都已经起身往前走了几步迎接他了。他旧疾缠身,此番能有这种兴致倒也令近侍外侍都吓了一跳,心中也对世子本人从中原搜罗来的药方多了些信任。
左泊容搀着他没被近侍扶着的另一边胳膊,将定南侯往左济宣平日的座位上引。左清安见状将桌子上有些凌乱的东西粗略地拢了拢,帮他拉开了椅子。
定南侯舒了一口气缓缓坐下,先往桌子下探了探,像是在决定将自己的腿脚置于何处一般,看得左泊容和左清安不由得在此等冬日捏了一把汗。
方才千钧一发之际,宁素商率先做出行动,待两人想要再看她一眼时她已不在视线范围内了,定南侯进门得也快,所以二人其实最后并不知道宁素商躲藏在何物之中或旁边。
不过定南侯何许人也,两个小辈在他面前掩饰得再好他也能从自己的直觉中提炼出不同寻常的地方来。他坐在椅子上歇了一会儿,攒了体力起身绕到屏风背后从榻上拿了个软垫回来放到椅子上靠着,看得左清安都下意识地捂眼来逃避那个最糟糕的结果了。
不过眼下他并未真的将宁素商抓到现行,也并不知道儿女们究竟知不知道她在哪里,看着左清安有些害怕的神情,决定先将这件事揭过去:“清安,你的伤如何了?还打紧吗?”
左清安猝不及防被父亲点了名,她一激灵,下意识伸出右手牵住了面前哥哥的衣角:“嗯,还好?昨日三哥带我出府,并没感到什么不适。”
左清安在说话中逐渐平复了心情,又恢复到那种古灵精怪的俏皮模样,定南侯捋了捋胡子笑笑说道:“这就好,这几天要听医师的,先多养养,不要觉得没什么感觉了就随意乱动。”
左清安摆摆右手,自顾自地在下位坐了下来:“诶呀诶呀知道了,这几天你也好,夫人也好,就连三哥都天天看着我不能乱动,我简直就要僵成冰雕了。”
左泊容毫不客气地回嘴:“那到时候就把你摆到正院儿去,让大家都看看这就是我们侯府的大小姐。”
左清安作势要嗔他,不过做做样子又将头转回去撇撇嘴。定南侯见状本想令左泊容让让妹妹,但是又怕这么一做显得自己偏爱小女儿有失偏颇,回去之后免不得被打听到这一幕的冉夫人嘲笑他被小女儿耍的团团转,所以话并未出口只能换个话题:“我先前听说你俩在你们大哥的书房中写信,怎样?有没有什么大作让我拜读一下啊?”
左泊容应下起身在左清安方才粗略拢拢的一堆纸张中翻找着,虽早已翻到了那篇三人合作的一稿,还是借着比对的样子先检查了一遍上面是否有宁素商本人的笔迹才递给定南侯。
定南侯接过自己三儿子递过来的纸张,旁边的近侍帮他点了盏灯,他拿起对着灯光眯着眼细细揣摩每一句话。左泊容没耐住自己的性子悄悄蹭过去坐在父亲旁边一起跟着看,同时也听着对方给出的建议。
而一墙之隔,宁素商本人此时正靠在左济宣书房的后墙壁上,听着屋内终于响起了交谈声,才将一颗悬着的心略略放下去。但她还是不敢轻举妄动,屏住呼吸找寻着可以离开的机会。
定南侯武将出身,他同左济宣一般从少年时便领巡边的职责。宁素商回忆着自己在蒙河县与左济宣相遇时的情景,自己连左济宣都做不到有来有回,想必自己这点掩蔽身形的功夫在定南侯的阅历面前只会无所遁形。
又或许自己其实早就被发现了,定南侯虽年前就逐渐让左济宣出面处理侯府事务,但说到底还是侯府最大的主人,自己在定南侯府中暂居了一旬有余,没道理他真的对府中藏了人一无所知。
不论如何,定南侯眼下并没有对自己的存在刨根问底,那么还是有一丝喘息之机的。宁素商贴在墙壁上,屏气静静听着室内父子父女的互动。
确实是在聊给左淮宽的信笺之事,宁素商松了口气,眼下需要等待只是机会了。书房正面有零星外侍守着,自己只能向风雪之神祈祷从小路返回之时并无他人撞见了。
定南侯和两个孩子商量着词句还应该怎么改,当他看到其中的一个句子时,顿了顿用笔将它标出来,出言询问:“这个句子写的不错,是谁想到的?”
左清安乖巧地凑过去细细端详,却发现这是宁素商询问他们的意见之后添在文章中间的,一时之间犯了难支支吾吾地回答到:“唔?怎么有些不太记得了?三哥是你吗?”
左泊容含糊地随便发出几个不成意义的音节,定南侯眯了眯深蓝色的双眸,爽朗地笑了几声:“哈哈哈,泊容你看来是真的将夫子说的听进脑子里了,你两个哥哥在你这般年纪可写不出这种句子来。”
听到定南侯开始跟左泊容细细拆分这个句子的词组结构与句法分析,左清安起了些捉弄的心思,她悄悄地绕到他们父子俩背后,刚想将手放到父亲的脖子上唬他一下,却只见定南侯像是发现了什么一般突然回眸,将左清安尴尬地定在了原地。
他垂眸静听外面的动静,却已感觉不到那人的存在了,想来是趁着左清安走路的空档偷偷溜走了。不过倏尔他又与自己的小女儿对上如出一辙的双眸:“清安还想吓住我?你连你大哥都唬不住吧?”
左清安羞愤地轻轻锤了他一拳,又冲着在一旁偷笑的左泊容做了做架势,“哼”一声之后又蹭到他俩身边观察稿子改得怎么样了。
定南侯方才的感觉并不错,宁素商正是听到左清安愈发接近的脚步声才趁机溜走的。她轻轻点出几步之后弓着腰潜入到白桦树交错遮掩的小道上,顺着这条路直接回到自己的暂居之处。她站在偏厢房内环视一周,先把桌子上的所有东西都收了放进最底部的柜子中,又将床铺整理整齐,只剩下了孤零零地躺在桌子上的那支梅花簪。
宁素商收拾完之后站定垂眸凝视着它,踌躇了一会儿才伸手将它插进自己的发髻内,而后她出了屋关好门顺着偏僻的小道直接出了定南侯府。
虽说在平兰认出左济宣并与他达成合作之后就早已预想到会出现如今的画面,但她最近几天同左济宣平淡地度过了几天,竟有些忘了自己的处境了。宁素商心下一片混乱,她想先出府在外随意走走放空自己,做好准备再回府面对随时可能暴露身份的局面。
定南侯是保守拥王派,虽然宁素月与左济宣幼时交好他不可能不知,也有默许的意味在其中,但是那终归没有像如今这般程度。她一个失踪的前任代行,明明回到了上京城却并不禀告王上,也不回她的代行府,而是居住在一名不相干的贵族家中,本就名不正言不顺,况且定南侯这么多年与其他贵族明枪暗箭交锋,想必自己那些掩饰得很自欺欺人的情感一旦被他发现,自己就非走不可了。
同左济宣谈合作时,她还有同辈人的底气以及幼时的交情,但是面对同她父亲年岁相仿的定南侯时,她便未开口先矮了气势。
他未必会相信我的这些说辞,也未必愿意为代行府内部的事宜让渡自己的利益与时间,那么与他相谈时只能将自己的底牌——代行佩放到明面上。
宁素商在上京城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就如同她这几日出府时的行为一般。
她叹了口气,将收拾房间时塞到袖袋中的纸张拿出来,这是她前些日子在自己房间内为了以防万一写出的一些可以说服或是降低定南侯对她的敌意的话语与理由,也有自己准备好到王上面前先发制人的说辞。
不过她或许有些过于悲观了,宁素商在外面走了一会儿,方才紧张的情绪平静了些,她现在能够冷静下来接受自己可能并不会在定南侯府再待很久的现实。左济宣想要找回宁素月、调查宁素尘是他与自己合作的初衷,不是定南侯府与自己合作的基础,自己暂居此处掩饰身份,应回去好好同定南侯以及冉夫人道谢才是。
宁素商想通了这一层,心里轻快了许多,她在街上继续走着放空自己的思绪准备晚上同左济宣商谈一下是否需要直接在他父母面前挑明这件事情,毕竟定南侯此番来访,想要找她的意图已经很明显了。
而左济宣本人还在青仪侯府内做着最后的收尾工作。
他对几名外侍的二轮盘问已经结束,于是起身向旁边坐着陪审的青仪侯本人俯身致意,两人先后出了房间走在返回主屋的路上。
左济宣是定南侯府的世子,先前着重学的都是些武学的东西,这些需要动嘴动笔的东西虽也并不是短板,但比起常年负责这方面的青仪侯、靖文侯、归和侯和他们下属的旁支还是有所差距。
青仪侯本人也是年初五进殿领命的,倒不如说按照常理元春宴当晚的事情全权交给青仪侯府与代行府才是合乎情理的安排,此番王上突然指派一个巡边任务还没完成的武将家族出身的年轻世子负责,才是让上京城内各派贵族都议论纷纷。
青仪侯本人年纪并不算大,比左济宣年长不过十岁尔尔,但也是当今王上的父君在位时便继位领命的贵族。所以左济宣在他面前也并不逞能,这两次前来询问都是尊重青仪侯的意见,颇有些认真学习的模样在其中,倒是让青仪侯本人松了口气,他可生怕这位将将崭露头角的年轻世子重任在身恃才傲物,那自己才是在当今王上面前没法回话了。
思考间两人便走到了主屋,青仪侯的外侍先推开大门让他跨过门槛进去,左济宣谦卑地跟在他的身后,并不半分不悦之色。
两人落座后,青仪侯先开口:“世子今日便算是将这些外侍的证词收集完毕了,想必明后日便可前去代行府与代行大人同当家夫人面谈沟通了?”
左济宣点头:“对,正如侯爷所言,元宵节前我便可以进殿复命。我第一次担此大任,多亏侯爷在旁教导指点,现下我先谢过。”他俯身行礼致意,青仪侯摆摆手示意他起来,“世子不必多言,能好好完成王上布置的事务我便已然无憾了。”
左济宣余光瞥到青仪侯夫人的近侍好似在门口向外侍打探着消息,自知这两日自己耽误了青仪侯不少时间,便起身出言告别:“那我便先回定南侯府整理材料准备向代行大人禀报的材料,失礼告辞,不多叨扰了。”
青仪侯起身送他出门:“世子慢走。”
左济宣带着卫川和定南侯府的外侍往外走,出了青仪侯府就看到早已准备好的外侍将自己的马已经牵过来了。他翻身上马,先装好自己的材料检查了没有遗漏才驾马回府。
当左济宣回到定南侯府带着自己需要整理归纳的资料往自己的书房走去时,定南侯已经从书房中离开回到自己的院子中歇息了。所以当左济宣推开门的那一瞬间,还在其中待着改信件二稿却又因意见分歧正在斗嘴的左泊容和左清安都霎时间安静下来,一齐转头看向来人。
左济宣快走了两步先将因要去其他侯府而戴着的狍皮帽子摘下放到桌子上,捋了捋粘在衣服上和团在后脖处的散发,同时扫视一圈发现只有他们兄妹俩,心下有些疑惑;“怎的没见到宁大小姐?她没与你们一起吗?”
左清安放下了正与左泊容争夺落笔改稿的手,向前走了两步。左济宣见状微微俯身,静静听着她的下一句话,却又因妹妹吐出的音节而神色一凛。
“方才父亲来看我和三哥了,”左清安轻声同他说道,“宁大小姐不知躲到何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