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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第一

章第一

今年的冬天相比以往要显得温暖许多,哪怕是地处北方的平兰国,在当下已经进入冬三九的日子里也不至于如同往年一样冷到让人伸不出手来。

正值小年,平兰北境边陲的蒙河县也在秋冬两季的萧瑟中添上了些许喜气。在蒙河县设立的舍粥蓬中,几个裹着大衣的老百姓正领了今日特舍的饺子蹲在不时蹦出火星的碳火旁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以此褪去自己身上裹挟的直冲鼻腔的寒气。碳火旁的人来来去去,吃完的人将碗往旁边桌子上一搁,自己撑着膝盖前倾慢慢起身离开;刚领到零星几个饺子的人顺势挤进他们倒出来的空隙,呵出冷气同周边人笑着打声招呼。

在这群人中,一位埋头慢吞吞安静吃着饺子并用白布蒙眼的少女便显得有些格格不入。她的齐刘海盖住了白布的将近一半,头发分成两股在脖颈处粗粗地挽了一下,身着最普通的平兰衣裙,也不说话,像是在发呆,看起来不太好相与。但是平兰人向来爽朗,哪怕是这样看上去不好相与的少女也免不了要同周边人聊上几句。在听罢旁边一位婶子的关心后,她将头转向声音的大致方位,将自己口中的饺子咽下,唇边带上了习惯性的微笑道:“多谢婶子关心,我的确患有眼疾,不过也不打紧,我这多年来已经习惯自己生活了,碍不着我什么的。”

碳火旁的人本来也就是没话找话,听罢这边的交谈,有位捺不住好奇的小伙往这边倾了倾身体问道:“妹子,听你口音不太像蒙河人啊,快过年了怪冷的,你自己旁边也没个人搭伴,这是要上哪儿去?”

蒙眼少女稍微转了转脸,好让她看起来在向这位小伙答话,她不好意思地一笑:“不瞒这位小哥,我是晏北人,家里父亲走得早,我自己一个人也谈不上过不过年的,这不前些阵子来蒙河听雪来了,这几天想再往东去去,听说他们那边和咱这风俗习惯不太相同,趁着大年摊子多我也好见见世面。”

旁边的婶子筷子一敲碗沿:“诶呀,晏北可是京城,我听说晏北里头的人过的日子都可好了,你这妮子,咋出门也不带点人,俺们这蒙河还好说,再往西就到那啥斯尼尔克了,也不是婶子我嫌人家国不咋地,这不是到底不如咱平兰自己方便吗。”

这边的谈话动静不小,吸引了更多的人将视线投向蒙眼少女,有位大叔闷声道:“斯尼尔克,俺年轻的时候做生意去过,就跟咱很近的这块儿,跟那些人平常聊个天也和咱们没啥区别,就是衣服不太一样,眼睛颜色也奇怪了点,蓝不拉几的。”

蒙眼少女表现出一幅自己在认真聆听异国风土人情的模样,但是只有她自己知道,蒙河人口中奇怪的衣服和“蓝不拉几”的眼睛是她早已虚空见惯的事情,并且就连她自己,前些日子也曾身着斯尼尔克最华丽的特色服饰,用来伪装的蒙眼布背后也是一双标准斯尼尔克人的蓝眼睛。

这位蒙眼少女名唤宁素商,她不仅是斯尼尔克人,还是斯尼尔克人崇尚的风雪之神“弥今勒都和”的代行使者,风雪之神的信仰至高无上,哪怕是她的王上都要尊称她一句都和代行。

而现如今,这位往昔的代行大人正在邻国平兰境内,伪装自己的斯尼尔克人身份,从晏北一路流离到蒙河,找寻着回国的方法。

此时,碳火边的谈话仍在继续,几位年轻时去过斯尼尔克做生意的大叔被宁素商的话挑起了兴趣,聊起来自己的青春回忆:“斯尼尔克这地方,去去跟咱近的几个县最保险了,新鲜玩意儿照样多,而且之前俺去的时候,那些地方就不如更往里的那些县那样排斥平兰人和东齐人,这几年又是好多闺女嫁进来嫁进去的,小姑娘你自己一个人去也不会很危险。”旁边有个年轻人插嘴补充道:“不过妹子你得注意啊,他们那边信神,风雪神,这个虽然咱自己不信,但是斯尼尔克那群人可信了,平常如果说话遇到这个也得尊着点,书本子里咋说来着,啊对,‘怀敬畏之情观之’。”

这几句话倒是让碳火旁这些萍水相逢之人的关系显得更加紧密了,立马就有人拿筷子轻轻往那年轻人头上一敲,笑骂道:“就你小子会读书,说的那漂亮话听得我都舌头疼!”

宁素商不由得微微一笑,咽下最后一个饺子,声音里也带了些笑意:“这说的斯尼尔克还让我挺好奇的,还好反正过几天就到了,自己亲眼看看也能长长见识,谢谢各位大哥分享呀!我吃完啦,是时候走啦!”

她摸着桌沿将空碗置于桌上,单膝跪地起身,向剩下的人挥手后摸索着墙转身离开。没了这位姑娘,碳火旁的气氛也没什么变化,几位刚刚熟络起来的人一起聊了聊斯尼尔克,尔后话题也很快转向了其他方向,孤身前往斯尼尔克的少女就像她离开时踏下的脚印,很快被风雪所遗忘。

斯尼尔克国全称西勒·斯尼尔克,与平兰国和东齐国接壤,位于整个中原大陆版图的东北角。平兰的蒙河县与斯尼尔克西南部相邻,近几年斯尼尔克与平兰、东齐的贸易往来愈加频繁,宁素商就准备先顺着蒙河县的商道回到斯尼尔克,毕竟自己身上的斯尼尔克特征一时间难以全部抹除,在平兰待的时间越久越容易走漏风声。

至于为什么怕走漏风声,那是因为此时的她刚从回国路上的截杀中侥幸逃脱,只能将自己混入平兰民间以保全性命。

宁素商走到无人处掀开蒙眼白布的一角,将左手探进去起到支撑作用,装作眼睛不舒服进去按揉的样子,而后她先是眯了眯眼适应积雪反射的刺目太阳光,少顷她从右手边道路旁捡起一根掉落的枯树枝撑在地上临时充作盲杖,再次确认了一下通往前方那座云通客栈的路况,最后她将白布盖好,装作盲女借着枯树枝的辅助朝客栈走去。

她如今需要掩盖自己的代行身份,那么商道周围略有名气的大客栈肯定是不方便前往的,只有这种地处偏僻的小客栈更方便她编造身份入住成功。宁素商一边走一边微不可查地叹了一口气,这几天身份的巨大转变和逃亡已经使她的精神处于长时间的高度紧张之下,回到斯尼尔克后她想要对自己的身份保密将变得更加困难,更何况她也不确定截杀她的人马是否会被她在晏北留下的向东痕迹所迷惑,抑或是已经收手,她也不确定是谁派出人手在西肃与平兰的交界截杀一位受邀参加完西肃与东齐的联姻后返回斯尼尔克的礼宾。

事到如今,也只能先查探斯尼尔克的都城上京在她被截杀后的各方反应才能作出初步判断了。她思及此处,却又想着回到上京也是一件难事,现如今她手边没有能用的人、能借的力,又不知道上京城内现今的局势如何,在这种困境下她也只能被动行事。若是截杀她的人早有准备,那么在平兰与斯尼尔克交界处定会有人暗中留意体貌年龄相吻合的斯尼尔克少女。

她扶着这座小客栈的大门边框跨入门槛,抖了抖衣角在路途中沾染的雪泥,向掌柜表达了自己要一间房的意向。那掌柜看着一位陌生的蒙眼姑娘,心里也是有些没底,但是看到她手里的碎银子,在出手阔绰面前,他又只好把疑惑和怀疑都咽回肚子里去。

宁素商问了房间方位便要上楼,上至楼梯拐角处时只听门口处传来声响,两名年轻男子大步迈进客栈,向掌柜的要了两间房。宁素商借由楼梯与二楼的拐角作遮掩,又将在路上用来确认客栈方位的伸手揉眼故技重施,匆匆瞥了几眼这两位风尘仆仆的客人。

这两位年轻男子身上都穿着一种在平兰很不常见的服饰,像是将形似围巾的长布条的中间部位搭在左肩上,两条尾端一前一后斜搭在身体上,而后再在腰部右侧将形似围巾的布条并拢扎紧,只留下末端的流苏垂到右腿侧。但是宁素商瞥到这种服饰的一瞬间,心念电转,这是斯尼尔克人标志性的服饰——晒衣。她一边迈步向上走一边看向他们的面庞,果不其然找到了能够用来佐证的蓝眼睛。

宁素商将手伸出蒙眼白布,略微顿了顿调节了下白布的松紧,而后以自己在楼梯上观察那两位年轻男子的速度向自己的房间走去。刚刚的一瞥,她不仅发现了那两位是斯尼尔克人,更让她惊讶的是,其中一位她认得,是斯尼尔克定南侯世子,名唤左济宣,在她的兄长宁素月还没有失踪的那些日子里,这两位常常一起听书习武,连带着她也对这位世子有了不浅的印象。

但问题是,正值小年,再过不到半个月就是斯尼尔克的元春宴,届时上京的名望世家都将入王殿赴宴,那么身为定南侯世子,左济宣不好好在上京城呆着,反而到了与斯尼尔克接壤的蒙河县,他又意欲何为?如若只是在巡查边境中私下出境考察倒也没什么,可是她的兄长已经失踪了十二年,她与左济宣在这些年间也没有什么私交,她不能赌定南侯世子仍念着同宁素月的往昔情分对她这位“失踪后下落不明”的代行网开一面,也不能确定自己遭遇的截杀里头是否有定南侯府的手笔。

真是越接近斯尼尔克越难以放松,她揉了揉太阳穴,重重地呼了一口气,想着先安定下来再说,想要瞒过边防偷渡入境斯尼尔克还要徐徐图之,不能贸然行动。

而就在不远处的楼下,左济宣向掌柜付完住宿费后,他漫不经心的问了句:“诶,掌柜的,刚刚那位姑娘是眼睛不好吗?我看她蒙着白布,怪可怜劲的。”

掌柜的忙着数钱,分出心擡头看了他一眼后赔笑回答道:“啊,就刚刚那个姑娘?俺也不清楚,那姑娘也没说,俺要是突然问了,这不是随便打听客官隐私嘛,您说是不是?”

左济宣笑着回答:“哈,这话说的也是,”他说着向身后的护卫卫川示意跟上,“走了!这一天累死俺了,赶紧上去歇歇!”

待他们一行来到房间门口,左济宣和卫川倒是先进了同一间屋,左济宣将门锁好,转身后卫川向他示意并无问题,他扫视了一下四周后一点头,捋了捋衣袍坐在床铺上:“我还是觉得,未免太过可疑。”

卫川坐在凳子上,压低声音回话:“主子是觉得,那位姑娘其实双目完好,她在楼梯上行进得慢是因为在暗中观察而不是眼疾导致的行动不便?”

左济宣略微耸肩:“只是推测,或许就是因为她有眼疾而行动不便也未可知,”他垂下眼,“我只是希望这不要是上京干扰我公务的安排,元春宴将近,还是不要有什么变数才是。”

卫川安慰他:“此番我们来到蒙河县,并没有走漏风声,主子不必多虑。况且边境巡查向来事急从权,就算真的有疑窦,我们也可以谎称出多种情况,历年来都有这种事情发生,加上元春宴将近,想必王上也不会为难主子。”

左济宣垂眸思索:“最坏的打算就是如此了,难免杀人栽赃那一套。至于元春宴将近,”他擡眼看向窗外和故国相似的雪景,“已经没了一位代行,这个元春宴相比以往已经要乱许多了,最怕有人趁乱挑起事端,故而我们两个这一趟也不能完全静观其变,能在国境线外处理的事情便处理掉,如若有什么情况处理不了便等到回斯尼尔克同巡查的主力汇合再做打算为上。”

他一边说话一边向卫川打了几个手势,后者略微颔首,在左济宣说话途中轻轻起身整理了下晒衣垂下来的流苏不要刮到桌子发出声响,屏息走到门口轻轻打开门后脸色一凝,转头用唇语向左济宣说道:“……来过了。”

左济宣面不改色地将自己的话说完,而后示意他不要出门而是回来,他轻声问道:“先不要打草惊蛇,能确定是刚刚那位姑娘吗?”

卫川摇头:“结合这座客栈的人流量和住客的分布,只能说是那个姑娘的可能性最大,但是刚刚门口的人很警觉,可能是我还未起身就察觉到我的意图了,所以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就是她。”

左济宣皱了皱眉头:“虽然很警觉,但是那个人应该还在走廊,”他手指在膝盖上无意识地点着,“……算了,自从代行大人突然出事后,上京的气氛就让我很不安,避免夜长梦多,今天傍晚看看能不能把人引出来趁早解决,就像中原人常说的,‘先下手为强’。”

而就在一墙之隔的门外,宁素商躲在视线盲区的柱子旁,两只手抓着裙摆并在身前以免被人察觉,靠着柱子尽力保持冷静屏息,听到那名男子开门关门的声音后又在原地等了一阵子,才敢蹑手蹑脚地轻轻回房。

她回到房间,在四周检查了两圈无异样后,坐在床铺上控制不住地卸下力来。她之前一直位居代行,虽然一直要注意自己外交时的风度气质和主持仪式时的准确尊礼,姑且也算得上生活顺风顺水,但是这恐怕是她作为代行最没有优雅端庄气质的时刻了。

宁素商上身歪倒在床铺上,手中抱着枕头,连日的奔波和刚刚的惊魂一刻使她已经顾不上什么身份,她闭上眼歇息,却还是控制不住地在想既然已经有一个私自出境的左济宣送到她眼前了,能够回到斯尼尔克的机会转瞬即逝,那么该如何才能说服他或者是如何才能和他达成合作呢,要不要主动出击直接说出自己的身份获取主动权?如果自己遭遇截杀中有定南侯府的手笔,那么自己要如何全身而退?

在她迷迷糊糊将要睡着之际,她决定还是要留心左济宣的动向,如果能摸清他来蒙河县的目的就最好了,自己掌握的越多,能争取的余地就越大。

左济宣既然决定了要引蛇出洞,他就肯定会为“蛇”创造“出洞”的机会。傍晚时间,他带着卫川准备到客栈外面转转,在出门时却是因为走路太急而不小心踉跄了一下,他一边“诶呦”出声,一边借着卫川的胳膊做支撑站直身体恢复平衡,而后再和他交谈着平兰的风土人情下楼。

他在下楼过程中不时留心后方的动静,果然在下到楼梯拐角处时听到了微不可查的开门声。左济宣不由得勾了勾嘴角,继续和卫川分享着来平兰的见闻。

刚刚他在门口踉跄的那一下,声音不小,宁素商当然也听见了。她靠在门后,听着他们交谈着平兰的美食,猜测着怕不是趁着小年上街寻些特色吃食去了,故而在听着脚步声渐行渐远后她小心地打开门,先观察了一下过道,而后探出身来,将门轻轻带上,装作患有眼疾那般摸索着墙壁缓缓下楼,向掌柜的客套了几句自己想趁着小年人多出去热闹热闹,而后才出了客栈的门。

她和左济宣一行借宿的云通客栈地理位置较为偏僻,但是平兰东北因与斯尼尔克和东齐交界,行政区划都划得更细,故而蒙河县也没有晏北附近的那些县城那般大。她走了不太到一炷香的时间便来到了蒙河县小年夜市所处的街道上。宁素商故意落左济宣很长的一段距离,而在她估算着左济宣已经带着卫川走近夜市后,她将白布掀开一角,大致记了夜市摊位的分布,接着拄着枯树枝向着夜市走去。

她走到首饰摊前,摊主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少妇,据说手艺样式是县上出了名的巧,所以摊前也围了些许人。宁素商靠近摊位的一角,摊主看她眼睛不方便,还想着要不要来帮衬一下,被她委婉拒绝后因确实抽不开身而转去忙着招待着剩下的客人。宁素商一边摸索着刚拿起来的簪子,一边想着左济宣此次的出门或许过于可疑,他身为斯尼尔克定南侯世子,元春宴将近,如果有不得不出境的公务,也不应把时间浪费在待在客栈一下午和傍晚逛夜市上,如果他是私自出境,也不应如此高调。

宁素商将手中的簪子放下,拿起另一个继续思考,凭他的身手,想必客栈那一踉跄也八分是假,左济宣这种反常的反应应该是冲着别人来的,那么她自己是否已经被他发现?还是说他身后还有一股盯着他的势力,那么自己要是能够借助定南侯府的势力回上京,是否也会早早暴露行踪?

她抿了抿嘴唇,暗暗自嘲自己此行过于鲁莽,在内心谋划着该如何在不暴露自己的情况下从定南侯府世子这里获取到上京的信息,却在出神时被身后一人拿起她刚刚放下的簪子仔细端详。

宁素商猛然回神,她不动声色地向旁边挪动一步,装作给其他客人腾位置的样子,却被那人接下来的问话定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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