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第三十六
章第三十六
自初四日那不善的天气后,二月初五初六两天都算得上是晴空万里,像是随着冬□□的到来而一并洗净尘埃迎接这支往着东南方向去的队伍一般。
左济宣依旧坐在马上,队伍行进的速度不算慢,可他仍能一手执辔一手擡起遮挡有些耀眼的日光向远处望去。在积雪的映衬下,哪怕是将近正午时分的太阳也只能反着泛蓝的光线,并未给这萧瑟的景象添上半分暖色。
这两日尚佳的天气使得左济宣前几日的阴霾情绪也随之一扫而空。他们从上京出发已过了六七日,眼下离此次前去斯尼尔克东南边境巡查的落脚之处也算不得远了。最迟明日便可抵达,左济宣心中暗暗思忖着,他手下的暗侍虽前几日已往东齐临琅行去,但他还是有些不放心,只待抵达后再做一番安排才是。
他放下擡起的手,短暂阖眼吐出一口浊气。等到这些迫在眉睫的工作都完成后,便可以着手给远在上京城的左泊容和仍在坝勒洽逗留的宁素商写信了。一位是代替自己在外出面在内照顾家人的胞弟,一位是同自己一样为了调查而在隆冬身处异乡的爱人,说来也是奇怪,左济宣一想到这些自己关心的人,倒也觉得寒风不侵人融雪不沾身了。
他放平了目光默默望向景色无异的远方,向风雪之神祈求着一切顺遂。
宁素商朝着那条流经坝勒洽县的河流走去,却不知为何突然擡头回眸望了望同方才没什么分别的长空,就好似左济宣仍旧如以往一般跟从在她身后默默注视着她一般。
收了心思,宁素商在河岸旁站定长舒了一口气。她忍下鼻腔中刺痛的寒意,细细观察着河岸旁的几户人家。
规模倒还不小,多半都同坝勒洽中心的那些房屋没什么分别,她放眼望去也只有零星几家略显破旧。或许宁素尘幼时居住的处所就在这些看起来修缮工作并不到位的房屋中间呢,宁素商暗暗想到。
于是她朝着那几间略显突兀的房屋旁缓缓走着,在观察的同时也打量着这些房屋旁侧的建筑状况,从而推测着它们的主人如何。眼下河流还未解冻,此处也相较坝勒洽县其他地方要冷清些。
依河而居的人们中也有不少生计都靠这条河道维持,故而现在也算不得忙碌。宁素商是外来的生人面孔,一路上也没少被出门晒太阳放松的本地居民打量。
终于有位老者上前主动与宁素商搭话道:“小姑娘,见你不似本村之人,还没开春,天气寒凉,这是来干什么来了?”
宁素商回头,见到对方是位微微驼背的老伯,先俯身向对方示意自己没有恶意:“啊,贵安,我是原雪的姐姐,听闻妹妹她先前居住在坝勒洽县,此番也是借途经此地过来看看。”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对方的神情,在听到“原雪”这个名字时这位老伯明显有一瞬的怔愣,像是很吃惊一般。宁素商心下欣喜,自知此番过来没有找错地方。
老伯或许在此地德高望重,他的语速不快不慢,咬字完满发音准确,话语中自有昨日那位婆婆没有的风度与气息。他拍了拍自己晒衣肩头上落的雪花,半是感慨半是犹疑道:“……原雪啊,倒是许多年未曾听见过她的消息了。”
宁素商点点头附和着对方,待到他话音方落本想立马接上自己用于打探的语句,却听得老伯打断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的话:“你是原雪的继姐?那么不知……原雪过得如何?”
这是宁素商第二次从当地人的话语中感受到他们对这个或许已经消失了十几年的“原雪”的爱护与关心。她想着宁素尘过继到代行府后的日子,自己与母亲的确未曾因她的外表与出身而克扣一分半毫,便坦诚地说道:“我妹妹现在的生活不敢说奢靡浮华,但也足以称得上一句衣食无忧。只是妹妹平日孤僻不愿说话,我才想借着这次机会过来看看,也是存了想同她交心的心思在的。”
她这一番话还算诚恳,老伯多看了两眼她的神情不似作假,便也没再说什么。
宁素商见他似是放松了些对外人的防备,便得寸进尺地问道:“我听闻我妹妹幼时由一名中原女子抚养长大,姓氏也正是随了她。不知这位姑娘还在坝勒洽县生活吗?我想上门拜访一番,感谢她对我妹妹幼时的照拂。”
她不曾设想到对方反而是在听到原野之后露出一股欲言又止的表情。老伯的涵养压下了他本要直截了当显露在面上的表情,他看起来像是斟酌了一番话语后才慢慢出言道:“你是说原野吧?可惜这位姑娘的性子我的确合不来,平日交集也不深,她应是多年前就搬走了,你今日来这一遭可是来错咯。”
老伯一边说着一边轻轻摇着头,宁素商默默观察着他的神情,又联想到昨日那位婆婆谈到原野时那不加掩饰的厌恶之色,心下也不禁给这个未曾谋面的女子打上了一个问号。不过须臾间她便认识到从旁人的只言词组中先给他人下定义是一件不礼貌的行为,便出言小心询问道:“……那,听您说的,似乎这位姑娘性子不太讨喜呀。原雪跟她相处的还好吗?”
“还凑合吧。”那位老伯面上是欲言又止的神色,看起来并不知道怎么准确回答这个问题,“原野的性子有些混不吝的,原雪小时候她对小雪还挺上心的,再大一些就差了点。”
宁素商不留痕迹地舒了一口气,知晓他说的这些话也没有什么实质性的信息在其中,便从另一个方向问道:“您方才说,原姑娘是搬家了对吗?那我妹妹也跟她一道吗?”
老伯有些狐疑地又上下打量了一遍他面前的这位陌生姑娘。尽管他的话语中已经暗示了她许多问题的答案,可对方就像是全然没听出他的话外之音一般一遍又一遍地追问着,倒叫他有些拿不准对方到底是装傻还是真的单纯了。
他见对方身旁没跟着随从,连个近侍都没有,身上穿着的是当地的衣饰,无法从行头上判断宁素商的来处以及家族情况,只能有些颓败地把那些自己早已暗示过的话语摊开来讲:“……小姑娘啊,我就跟你明说了吧。原野她虽然性格古怪,但之前对原雪还是挺好的,称得上一句尽心尽力。可惜原雪五岁以后原野情绪就越来越不稳定,后来直接把原雪赶出了家门。”
宁素商心底大惊。她在还没来坝勒洽县前曾设想过,如若那位孤身一人来到上京的原雪当真是现今的宁素尘本人,那么她曾在元春宴当晚遭遇危机时脱口喊出的“拉斯卡维”应当是坝勒洽县的人,她的母亲或是亲近的人。
昨日宁素商得知了原野与原若水的名字,推断先前李夫人提起的那名日格拉女子瓦尔达·弥今勒大概率就是宁素尘的母亲。那么“拉斯卡维”或许就是在瓦尔达病逝后抚养宁素尘长大的原野本人。
现在自己面前的这位老伯口中说出的话让这个猜想一下子变得不容易成立了起来。原野的性格或许有些不佳,看起来与这些邻居相处地也不算多好,可只要她对宁素尘好,这些都还可以说得过去。
如若话中说的这些是真实情况,那么原野可能与尚且年幼的原雪的关系逐渐变差,乃至于原雪孤身一人来到上京或许也是原野赶她导致的后果,宁素尘在元春宴会脱口而出她的名字就有些说不通了。
宁素商思绪飞速运转着,但她面上仍然不显,只是朝着老伯微微一笑:“哦哦,原来是这样呀,还好您同我说了这些话,否则我回去同妹妹提起原野的名字倒要惹她伤心了。”
老伯挥了挥手示意这是他应该说的,在宁素商还在斟酌如何问出“拉斯卡维”这个名字时就率先开口:“对了,小姑娘,同你讲了这么久,还不知道你是哪里人呢,真是失礼。”他和蔼地对着宁素商笑笑,缓缓问道:“不知小姑娘你从何处来啊?也好让我知道原雪这孩子在哪儿,安安心。”
明显的试探,这是宁素商对他问题的评价。不过若是对自己的出身缄口不言反而会弄巧成拙,况且对方还没有具体问到她的家族姓氏。她的思考不过瞬息,接着回以一个腼腆的微笑道:“您真关心我妹妹,我先替她谢过了。我是上京城人,此番也是从上京出发经过坝勒洽县的。”
“诶呦,咱斯尼尔克都城的人啊,看来原雪这孩子真的是走运了。”老伯眯起眼睛,模样像是由衷地为原雪高兴,但宁素商依旧没有放松警惕,对方问完这个问题随便说了几句就堵住了她还未出口的询问,正是说明了她方才的行为并不是反应过度。
宁素商看着对方逐渐远去的身影,只能再一次把有关于“拉斯卡维”的问题吞了回去。说来倒也奇怪,当她每次想要问出这个名字的时候,被她询问的人就恰巧会选择结束话题,仿佛是风雪之神不愿意她知晓这个名字背后的往事一般。
她压下心中那些不切实际的猜想,擡头望望天上的太阳估算着时辰。正逢寻午食的时间段,宁素商便先往自己借宿的正行客栈的方向走了走,在街边随意寻着自己想吃的东西,同时借着午食这段时间的休憩整理着方才从老伯那里获得的消息。
瓦尔达走得早,意味着宁素尘幼时的大多记忆只会与最亲近的、同时也是养育她多年的原野有关。可是如果方才谈话中透露出的信息成立,原野对宁素尘也算不上多好,那她口中那位极其信任的“拉斯卡维”可能另有其人。同样地,如若是原野将宁素尘赶出家门后她才来到上京城,也没有理由不与好心收养她的宁家旁系站在一边。
宁素商眉头紧蹙,她用冻得发麻的手指拿着热乎的饼子站在街道旁,耳边虽是人来人往的嘈杂之声,但她仍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并未注意到远处朝她远远扫过又迅速移开的视线。
宁素尘对宁家旁系的商道做的那些事情绝对称不上什么好事,而她在过继到代行府后也并没有什么小动作,哪怕是现今宁素商本人明面上下落不明的此时,大权在手的宁素尘也并未作出丝毫顺应宁家旁系心意的事情来。
除非宁家旁系与宁素尘愿意将这些都当做吸引代行府入局的代价,宁素商心中默默思索着,然这样一来宁素尘就没有立场亲自去下达对宁家旁系商队抹黑的任务了。
商队、商队。宁素商咽下一口带葱的饼舔了舔嘴唇边留下的碎渣,因为过烫的温度而不禁吸了几口凉气。宁家旁系的商队,说起来坝勒洽县因为河流的原因,常年也会有商队从利斯纳县绕弯专门过来一趟,不知道宁家旁系的商队规划的路线中包不包括这个离官道不近也不远的县镇呢。
宁素商轻轻摇了摇头,将塞到冬袍中的头发都捋顺到外面来,决定待今日回了客栈后再把关于原雪的这些信息都记下来以备不时之需。也正是在她从自己的冥思苦想中抽身的瞬间,她警觉地意识到似是有什么人在望着自己。
她碧蓝色的眼眸敏锐观察着身边的一切,可惜只能感受到对方就像是收回了视线一般再也觉察不到他的存在了。宁素商仍不死心地在人群中漫无目的地扫视着,却发现了另一位值得她注意的人。
言予星似乎早早就注意到了街道旁的宁素商,见她的视线与自己相接,眯眯眼睛笑着朝她挥了挥手。正午时分的街道称得上一句拥挤,可言予星向宁素商这边走来却并未花多少功夫,甚至手里还完好地提着他方才买的东西。
“言小姐!”言予星挤到宁素商身旁,他的声音依旧平缓,其中也添了些掩饰不住的热情与欣喜,“没想到在下今日上街游玩竟能偶遇言小姐,当真是有缘分在啊。”
这次他身边没有以往陪同他左右的护卫,宁素商也是仔细辨认了一番才从人群中寻到他的身影。虽说知道自己面前这人身上还有许多无法解释和值得警惕的疑点,她还是先礼貌地向对方问好:“好巧,言公子今日怎的有空上街闲逛了?”
宁素商的话语中隐约透着些揶揄的意味,好似二人的关系已经较前几日亲近了一般。言予星既自称商人,那么他定然不会忽视对方说话时用词语气的差异,这也是宁素商想要试探的一部分。
可他就像是没有注意到似的回答着她的问题:“毕竟前几日有风雪,在下也颇为狼狈,都没好好看看此处呢。”言予星有些不好意思地笑笑,他微眯的眼睛倒是叫宁素商无端想起曾在中原看到的花瓣。
“言小姐也是出来转转的吗?”见宁素商没有接话的意思,言予星又出言道,“不知是否有什么有趣的地方可供在下参考一二?”
他衣物的广袖随着寒风紧贴在他的身侧,眯起的眼眸不仅遮掩了揭示中原身份的黑色眼瞳,也将他眸中不为人知的思量与冷意尽数挡去。
宁素商不想与对方过多纠缠,一来自己仍需要回到宁素尘幼时住处附近打探消息,二来言予星这人令她着实摸不清底细。她轻轻摇了摇头:“抱歉,言公子,我也只是出来解个闷,没多注意。况且言公子与我的喜好或有不同,实在是不敢斗胆笃定什么有趣之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