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前世
水,滔天的洪流从西面八方涌过来,无数生灵漂浮在水面上,沿途摧枯拉朽,村庄良田顷刻化为乌有。她拼命地伸出手去,然而一张口却是无数水涌进口鼻,呛得她连眼睛都睁不开。
“如玉!”
她看见自己在水中沉浮,拼命地朝侧方游去,可原本紧紧抓在手里的那个人,却在洪流种彻底消失了……
……!
如许猛地睁开眼,因盖着红盖头,眼前一片通红,所有的东西仿佛被蒙上了一层红色的薄纱,又像淡淡的血色,映入眼帘。
屋子里安静极了,可以清晰地听到外边传来觥筹交错的声音,间或夹杂着祝贺声、劝酒声,喜气洋洋地传入房里。
竟然睡着了……
她暗暗叹一口气,坐直了身子。
院子里似乎有人在闹新郎,起哄声如浪潮一样涌进房中,如许嘴角微微一勾,却突然忆起方才的梦境,复又沉下去。
去年,也就是新朝刚立的第三年,冀州水患,沿途淹没村庄良田无数,她和如玉从清河出逃,却遇上这百年不遇的洪水,洪水席卷了无数人的性命,也卷走了如玉,任凭她沿着两岸如何寻找,再也没有踪迹……
想不到她好不容易带着她逃出清河冤狱,却还是没能救下她的性命。
门忽然被人推开了,继而进来两个婆子,两人有说有笑的,一下子打断了如许的思绪。其中一个婆子手里端了一小碟点心,笑眯眯地走到如许身边,喜气洋洋地说,“新郎官真是体贴新娘子呢!这不,怕你饿着,特意叫我们送点小点心过来给你吃。”
如许看着被送到眼前的一小碟糕点,不过两块而已,可以看到旁边有一些碎屑,应该已被人吃过了。透过半透明的红盖头,可以看到婆子嘴角边还残留着些许碎屑。
她们不是这里的下人,是太守府临时拨过来帮忙的。说是伺候人的,可在这些婆子们的眼里,一个是出身低微的破落商户女,一个是没有一官半职的破落幕僚,身份未必有自己高贵呢,因此没有那么拘礼,新婚之夜竟然自己先跑出去吃饱了才回来。
如许盯着糕点看一会儿,舌头轻轻舔了一下嘴唇,轻声细语地说,“谢谢何妈妈,我不是很饿,但是有些渴,能否帮忙倒一杯水来?”
何妈妈笑眯眯地将糕点放在一旁,走过去倒了一杯水。
水是热的,从喉咙里一路暖到腹中,叫如许又饿又渴了一天的身子稍稍舒坦了。
“哎哟要我说啊,温小姐你真是好福气呢!能嫁这么一个好男人,虽说云公子现在还只是一个小小的幕僚,但能得到太守大人的赏识,将来前途不可估量呢!”
杨妈妈抬头看了一眼新房,很宽敞,但家具不多,只有一些必要的桌椅,梳妆台,再放了一架木屏风,连个多余的装饰都没有,比起富贵人家来说,还是显得寒酸了。
何妈妈也连声附和,“可不是!将来温小姐就等着享福吧!嘿嘿嘿!”说话间嘴角喷出些许唾沫星子,正好将嘴边偷吃残留的碎屑喷掉了。
如许不说话,连动都没动一下。
两个婆子只当她害羞,互相对视一眼,也不说话了,各自站到一旁去了。
外边再度响起起哄声,如潮水一般向新房涌来,大概是新郎要回来了。如许默不作声地坐着,背挺得笔直,十指交握,无意识地绞着。
热闹在半道就停住了,似被谁拦住,如许听到一道陌生的声音,紧接着看热闹的人便小声下去,似是散了。门吱呀一声开了,紧接着一道鲜红色的身影挺得笔直,健步走进来。
她可以感觉到立刻投注在自己身上的视线,就跟黏在自己身上一样,她一下子浑身都热起来,心咚咚跳着,好似鼓锤。
杨妈妈和何妈妈眉开眼笑地迎上去,说了几句吉祥话,便捧着玉如意上前,“新郎官快揭盖头吧!”
如许垂着眸,盯着在面前站定的那双鞋子,鸳鸯织锦,和自己的正是一对。屋子里静极了,她微微抿着嘴,所有的注意力都透过余光落在那柄玉如意上,眼前骤然一亮,仿佛所有的遮掩都消失了,她和他之间再无任何阻隔。
她抬起头,与云渐寒四目相接。他的脸颊微微发红,似微醺了,但目光十分清明,紧紧盯着自己,嘴唇勾着笑,那笑深深地能直达眼底去。
她亦抿嘴一笑,微微垂眸,脸颊浮起两团红晕,犹如暮春漫山遍野的杜鹃花,红艳如火。
两个婆子又说了一番吉祥话,这便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如许忽然生出几分拘谨来,手指绞在一起,云渐寒摸了摸她的脸颊,心里发痒,很想亲亲她,目光瞥见一旁放着的点心,满满一盘呢,只剩下两块了,问,“方才怕你肚子饿,便叫何妈妈送来碟点心,可还饿?”
那碟点心她根本没碰过,全进了何妈妈的肚子里,也就方才喝了一点儿水,现在又饿又渴,难受得紧。
她点了点头,“嗯。”
云渐寒不知缘故,还以为她吃了一顿还不够,笑意越发深了,“小馋猫。”他两手撑在床边,弯下身子,偷袭一般亲了一口她的嘴唇。
如许只觉得嘴唇一热,蓦然睁大了双眼,愣愣的样子就像呆兔子一样,云渐寒一笑,大步走了出去。
不消片刻他就回来了,手里端了一碗鸡丝雪菜面条,咸香扑鼻,勾人得很。他将面条放在桌上,拉着她坐下,用筷子卷起面条,轻轻吹了两口送到她嘴边,示意她张嘴。
如许呆了一下,似不大习惯被人喂食,片刻才张开嘴,安静地咀嚼。云渐寒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眼看她咽下去了,便要喂第二口,如许忙推了一下,“我自己来吧。”说罢自己接过筷子和碗,低头继续吃起来。
云渐寒盯着她看,她吃东西很快,这一点并不像个富贵人家的小姐。但想她家中突逢变故,一个人颠沛流离地到了丹阳,怕是一路上没少挨饿受冻,因此吃东西狼吞虎咽些,也好理解。
……第一次见她的时候,那是在路边的一个小茶寮,说是茶寮,其实就是一个临时支起来的摊子,里边卖着很廉价的凉茶,很少有客人会歇脚。他偶尔经过的时候,会看到一个年迈的老婆婆在煮茶,看着甚是可怜,他会进去喝两杯,每次都多给一些钱。
那一次老婆婆没有来,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极年轻的小姑娘。
他记得那一天很温暖,没有风,落日余晖照在她身上,就像镀了一层薄薄的金纱,连头发丝都泛着光泽。她摇着蒲扇,正专注地煮茶,乌黑的发间簪了一支鎏金扇形流苏钗子,因来回摇扇的动作而反射着阳光,就像一道开辟天地的利斧,一下子刺入了他的眼睛,劈开了所以的黑暗迷雾,直直刺入他的心底,一切都豁然开朗起来。
他从未有过这样的感觉,好似过去二十五年的人生一下子变得灰暗不堪,只剩眼前唯一的光亮。
只一眼,便是一生。
他走了进去,一碗茶从天亮喝到天黑,期间没有什么客人,他便装模作样地和她聊天,一双眼睛几乎没有从她身上离开过。
她的话很少,只说自己是逃难来的,被蔡婆婆好心收留。蔡婆婆年纪大了,风吹雨淋的,对身子不好,她便帮忙看着摊子,挣个寄住的房租罢了。
她不肯多说,云渐寒便耐下性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虽说是一个小茶摊,但收拾起来颇费功夫,他寻机主动帮她收摊,又送她回家,大概是他长相过于出挑,言谈之间又温和有礼,实在不像恶人,如许迟疑之后,并没有阻止他的帮助。
之后他日日都来,每次都随意地点一碗茶,然后与她聊天。有时候客人多,她忙不过来,便会帮忙煮茶或是收钱。
相识久了,她的话渐渐多起来,她知道他从西域而来,家中世代经商,如今天下大乱,他感慨民生之艰难,便应了扬州太守息琛的招揽,成了太守府的幕僚。
他也知道她曾是冀州清河县的富家小姐,家中世代经营药材,却被当地官员陷害通敌,阖府入狱,家产充公。她拼死才逃出来,一路南下到了丹阳,若非蔡婆婆收留,便要死在街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