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0章100
第100章100
“我要见他。”
顾西瑗满脸的泪,沉默良久,擡手擦干了泪,不为所动地直视祁璎:“殷明垠是我的夫君,生的是我的孩子,就算要和离,也该当面分说清楚。当日没人能阻止我去北疆救兄长,今日也没人能阻拦我留下来看护夫君孩子。”
“哪怕这个人是你,姑姑。”
祁璎一怔,被她话里的笃定与尖锐惊住,眼看顾西瑗上前一步,逼近了她,杏眼中凝聚冷光:“让开。”
“你……你怎能悖逆阿属的遗愿……!”
“他强娶我的时候,也没有考虑过我的想法,不是么?”顾西瑗眸色寒凉,失了耐性,“姑姑,此事与你无关,我不想跟你动手。”
祁璎后背一寒,几乎下意识避让,等回过神来,顾西瑗已经推门入殿。
她盯住少女的背影,身上一软,扶住门蓦然喘出一口气,只觉方才神使鬼差,竟被她镇住了。
她以往只觉小丫头鬼灵精怪,刀子嘴豆腐心,口是心非得颇为可爱,今日才觉出她身上有股子江湖匪气。
不达目的誓不罢休这一点上,倒是跟阿属很像。
祁璎叹了一声。
或许这就叫冤孽。
顾西瑗踏进寝房,迎面而来是浓重的血腥气,好像突然走进了什么尸山血海的杀人现场。
她走得不稳,一瘸一拐,但毅然决然,直到看清了床上那人,足尖一顿,生生滞在原地。
美人无论什么样子都是美的。
在她见过的人里,至少殷明垠是这样。
无论是当年雷霆大雨中独自行走在冷宫的男孩,还是京城街头众目睽睽下泪眼盈盈望向她的美人……
他从来没有丑过,无论落入何种境地,就像泥泞里盛开的花朵,干净纯洁,矜贵优雅。
所以她几乎难以相信,那张血淋淋的床上躺着的人是他。
殷明垠躺在侧殿寝宫这一张女子睡的小床上,躺在血泊里。他阖着眼,汗湿的睫羽黏腻,嘴唇干瘪惨白,满额满身的汗,像从水里捞出来。
锦被被拧出纵横扩展的褶印,沾满斑斑血迹,大半个床榻都是血,旧的干涸了,又覆上新的一层,以至于她怀疑他全身的血已经流干。
他既不像勤政殿里,那个身着太子蟒袍与群臣议政的储君,举手投足皆是优雅威仪;也不似琼花遍野的城郊山上,那个裙袍飞扬墨发绾钗为她编发的翩跹美人……
他躺在那里,无声无息,像个枯瘦的病人重疾缠身,像在开得最美的时候被折断根茎的花朵,像个深陷泥潭步步沉沦的赌徒一败涂地,像一块被人掰断摔碎、践踏成千万片的琉璃,重新拼凑也伤痕遍体。
他柔如黑缎的长发铺开在腰下,沾上了血迹,白色寝衣被汗水湿透,紧黏着肌肤,小腹将锦被撑起,像一座羸弱的小山将他镇压,随着少年孱弱的呼吸,那一处也跟随起落。
他在剧痛中攥紧床褥,指尖陷入褶皱,甲床抓出血丝,已经干涸,断口在挣动中继续开裂,又渗出更多。
他面颊如雪,漂亮的脖颈仰成天鹅垂死的弧度,喉结滚动,冷汗滑落,重重挺起腰,又脱力倒落。像车轮下的亡魂,一遍遍被碾压、拆开,直至碎成七零八落。
呻吟声细若蚊蝇,几不可闻,唯有浓郁的血腥气昭告着她,床上的人这几日受着怎样的磨难,诞育一个孩子到底有多苦多疼。
“殷……明垠……?”顾西瑗挪动脚步,喃喃轻唤,话刚出口,泪珠已经跌落。
祁璎没有骗她。
他的状况何止是不好,她觉得他快要死了,被肚子里那个生不下来的孩子活活磋磨至死。
殷明垠睫羽微动,疲惫地睁开眼,望过来,似乎这才发现她进了殿中,杵在床边呆呆看着自己。
少年涣散的瞳孔颤动,几乎条件反射想躲,偏开头去,胸膛起伏,不愿被她看见自己这副孱弱可怖的样子。
可他如此难堪,无所遁形,注定暴露在她面前,注定最后的不堪都被揭起。
“明垠……”顾西瑗止不住哽咽,正要上前,只听得他嘶哑得不像她熟悉的声音:“别过来……”
别看他。
记住他好看时候的样子就好,记住昔往的回忆就好,若能放下怨恨……
殷明垠眼睫颤抖,泪珠顺着眼尾淌入墨发,他颓然地阖上眼。
遗书已留,和离书已签,他可耻地意识到,自己竟还怀有奢念。
顾西瑗的脚步因他的话语停顿,就见少年偏开头不愿看她,嘶哑的声音传来:“我要说的,都在信里,你自己……”
顾西瑗压着哽咽:“我不看!有什么话,你自己跟我说!”
天已大亮,朦胧的光线照入寝房,目之所及触目惊心。
殷明垠汗湿的墨发散开在肩上,一眼也未回头看她,他像将死之人陷在t产床上,指骨颓然护住孱弱隆起的肚子,往日清冽的声音干哑得好似碎开了,说得一句一停歇:“你不用……担心,孩子……我一定会生下来。”
他支撑不了太久了。
届时姑姑会依照他的遗愿,剖开他的身体取出孩子,交到她手上。
“顾西瑗。”
“我死之后,你若改嫁……不要苛待孩子。是我一意孤行,孩子无辜受累……它比我幸运,生下来有人疼爱照拂……”
顾西瑗通红着眼,看殷明垠捧着臃肿的腹部,几度喘息,血床上艰难擡头望向她,憔悴得没有人色的脸庞竟露出一丝苍白的笑,比秋风扫尽落叶更萧条:
“它有……你这样厉害的娘亲,想来不会变得……像我一样……”像他一样幽居冷宫,一个人跌撞长大,受尽世间冷眼折辱。
他的孩子终究不会像他,它会是他生命的延续,代替他陪她白首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