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坠灵公约（下）：黑暗浪潮
或许是听见了她的脚步声，当艾达走近时，从斗笠坠灵的身后忽然探出了半张脸。这是斗笠坠灵给自己挑的一个坠灵使，平日里一向唯唯诺诺、畏畏缩缩，突然有了坠灵以后仿佛还不敢置信的样子，绵羊般柔顺的纹路里总是透着一股心惊胆战。
“艾达小姐。”他被吓了一跳似的，立即行了一个礼。一小队士兵也跟着朝艾达弯下了腰，暮色中盔甲轻轻地撞击出了一片响声。
艾达眯起眼睛，打量了一下飘浮在半空中的斗笠坠灵。
她至今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也从未听见斗笠下那一片幽黑发出过声音。顿了顿，她还是向一人一灵轻声问道：“你们在这里干什么？难道需要灵石补充能量吗？”
如果它打算动手，这一小队守护灵器的士兵等于不存在。但灵器此时仍然好好地挂在一根长矛上，在初沉将暗的天色里，昏昏蒙蒙地泛着一层微光。
坠灵使忙摇了摇头：“我，我也不知道它……我是跟着它出来的……”
斗笠幽幽地转过来，一圈帷布中空荡荡的黑暗，正对准了艾达。过了一会儿，它忽然抬起“手”——袖口里其实什么都没有——吸了一口烟斗，缓缓吐出一股白烟。
艾达心脏一紧，刚刚后退一步，却见空中的白烟翻滚着不散，仿佛被夜风压捏着，渐渐地竟化出了一个形状。一条长蛇般的雾白色躯体飘浮盘旋在半空里，紧接着，长蛇一头跃过众人肩膀，在几个士兵低低的一声惊呼中，蓦地扑向了长矛上的灵器。
“等等！”艾达急忙叫了一声，正当她以为斗笠坠灵终于对灵器下手了的时候，那白烟却在碰上灵器前就飘飘忽忽地散了，风一吹，再也没有留下半点痕迹。她愣了愣，看向了斗笠坠灵。
“你……你明白我把灵器放出来的用意？”
斗笠上下点了点。
“那你觉得，这个法子有可能成功吗？”
一口吐息般的声音从幽黑中扑了出来，听着不知怎么有点儿像是在笑。
它的意思是不行吗？
艾达刚刚皱起眉头，还要再问，却骤然听见天边响起了一阵近乎凌厉的风声。刚才还平静着的暮色，在一瞬间就被强劲气流给撕裂了；众人纷纷抬起头朝天边望去时，只见远方一片树林正剧烈摇晃着，波动起伏得如同一片暗绿色浪潮——此时那浪潮正朝艾达军的营地席卷而来。在无数树木倾倒、土块飞溅中，一个庞大的影子突然破地而出，直直冲进了营地上空。
“盖亚！”
即使这是她计划中期望的结果，艾达还是惊叫了一声。当盖亚眨眼间已经覆盖了眼前天空时，她脚下一个踉跄，被土地的波动给掀了起来。快要摔倒时，她只觉自己胳膊被一个什么东西一把卷住，将她重新支撑住了。百九蓦地从她肩膀上露出了头，看了一眼那撑住她的人，又消失了。
盖亚的目标好像只有一个，就是挂在长矛上的灵器。
守护在灵器附近的所有士兵都被掀翻了，在一片翻滚的烟尘中，盖亚一头扎进了灵器；长矛哪里受得住这样的冲击，与脚下土块一起被拔出地面，远远地砸了出去。灵器滚落在地，被长矛、石块之类的东西打得不住地发出“当当”脆响。
在一片混乱中，大地的震颤停了下来，去得如同来时一样突然，唯有余震仍在轻轻摇晃众人的脚跟。艾达稳了稳神，看了一眼扶住她的袖管；袖口里空空的，一眼望进去只有一片幽黑。
她朝斗笠坠灵点点头，匆匆跑出去，捡起了灵器。
多了一只坠灵的灵器，只微微地增添了一点儿分量。这样一个巴掌大的东西，竟能将如此庞大的盖亚都收容在里头……她正望着灵器发怔时，身后响起了披挂着盔甲的脚步声。
“艾达小姐，”澎一赶了上来，跨过地上几个还没爬起身的士兵，“你没事吧？刚才发生了什么？”
少女猛地一扭头，半是激动半是紧张地冲他露出了一个笑。她来不及向他解释，将灵器挂在腰间，朝另外几个赶来的骑士匆匆吩咐道：“全军拔营，马上往西后退五里地！你们带几个队出去断后，监视净土军所在的方向，一旦发现有他们派来查看情况的斥候，立刻就地杀了。”
几个骑士一愣，迅速领命而去。艾达紧紧握住腰间灵器，一时间喜忧参半。过了一会儿，才对澎一低声说道：“这一下……净土军全军上下，恐怕都会发现盖亚往我们这儿来了。就算我们现在后撤，只怕也不保险了。”
澎一紧紧皱着眉头，一张宽阔的面孔此时更像一个獠国人了。
“艾达小姐，你把灵器拿出来……是为了能吸引盖亚过来吗？”
“我从没见过像盖亚一样忠诚的坠灵。”艾达轻声说，“即使朵兰主动放弃了它，我猜它也不会愿意离开它的主人……但这毕竟只是一个猜测。我也没料到，它竟然真的一直徘徊在附近不肯走。”
坠灵只有在宿主和灵器中才能生存下去，盖亚独自在外撑了这么长时间，已经足够叫艾达吃惊了。
“但它肯定不会倒戈的……”澎一犹豫地说。他显然把一句“抓住它又有什么用”给吞了回去。
艾达垂下眼睛，灵器中隐隐流动的翠绿光芒映在她小巧的面颊上，让她看起来几乎有几分不像人类了，反倒更像是一只坠灵。
她轻轻抛起灵器，在它落下来时伸手抓住了它。
“它不会伤害朵兰的，”艾达赞同道，“但对于抢走了它宿主的荣光……我想盖亚一定充满了怨恨。”
澎一登时明白过来，又往灵器上看了几眼：“我倒真没想到！”
艾达露出了半个苦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我们没有能阻挡荣光的坠灵，就只好利用它一下了。”
有夜色作为遮掩，当己方部队退至一处山坳下时，艾达差不多已经相信自己的部署和防备起了作用。净土军的方向一直安安静静，似乎始终没有发觉他们的动静——直到斗笠坠灵忽然从黑暗中浮了出来，用空空的袖管拂了一下她的胳膊。
她连一句“什么”都没来得及问出口，四周的黑夜忽然在众人眼前打开了。
如同一朵花迎风打开了层层叠叠的花瓣，黑夜也在一瞬间分出了不知多少层次。一层层的幽暗夜色，从艾达部队脚下渐次舒展开，竟像波浪般将他们一波一波地推向远方——人与马顿时乱了阵形，有的人甚至被推得一个趔趄摔在了地上，被紧接着推上来的马车给重重碾压了过去。
“是坠灵！”艾达一瞬间就被冷汗浸透了后背的衣服，四下望了一圈，却不知道操纵夜色的坠灵到底在哪儿，长什么模样。
斗笠向军营正中央飘浮了几步，朝她扬起袖管，衣袖摆了摆。艾达会意过来，摇摇晃晃地跟了上去，每一步都比上一步更吃力——她与她的士兵们就像是走在一片风暴将来的海中，力道沉猛的海浪不断推搡、冲击着他们，势要将每一个不慎跌倒的人裹卷吞噬。
突袭的陌生坠灵很可能身处军营中心，因为越往中央走，阻力就越大，走得也越难。遥遥地，老雪莱似乎叫了一声“艾达小姐”，艾达眯着眼睛，却看不清他的位置。她只好一把抓住身旁一个跌跌撞撞的士兵，大声命令道：“告诉他们！顺着波浪的方向往外跑，我们去解决来袭的坠灵，快去！”
在一片人仰马翻的混乱、嘶鸣和叫喊中，她也不知道那个士兵听清楚了没有。当他看见一匹折断了腿的马冲自己的方向咕咚咚地滚过来时，他甚至没有看一眼艾达，转身就朝远方跑了。
“百九！”艾达声音一落，夜色中顿时多了一片幽灵似的雪白影子。“你去帮他们一把，不要让我的骑士们反倒被马撞死了！”
百九犹豫了一瞬，在她再次催促下，最终还是像游鱼般一甩尾巴，从夜色中消失了——反倒是艾达一时分神，险些被又一波迎面而来的黑暗给打得摔倒在地。斗笠坠灵的袖管一卷，牢牢地攥住了她，总算没有让她一路翻滚出去，像许多人和马车一样在树林和石块上砸成碎片。
它为什么会留下来帮助自己，这对艾达来说仍是一个未解之谜。
山林中的夜晚本就昏暗得难以辨物，军营中央处更是漆黑得叫人心惊。那一片原本存放兵器用的营帐，此时全消失在了黑暗里，仿佛一个将世间所有光芒都吞尽了的庞大黑洞。
在斗笠坠灵幽幽一口烟雾下，黑暗中才被勉强染出了一大一小两个轮廓；一个人正猫着腰缩在营帐外头，身边有个心脏形状的影子正在一勃一勃地跳——每跳一下，一阵浓浓的黑暗就像章鱼喷出的墨汁似的，往外急涌出去，吞噬了夜色下的大地。
“这、这是净土军的坠灵使？”
尽管艾达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但骤然发觉净土军竟然真的已经找到他们并且开始动手了的时候，她依然止不住地一阵阵心慌起来。她现在能用得上的，唯有身边的斗笠坠灵一个了——然而回头看了它一眼，她却发觉那顶斗笠正左右摇了摇。
“你是什么意思？”艾达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进肉里，“你为什么摇头？”